長途客運班車在318國道上奔馳著……

    臨近春節了,鄂西的天霧蒙蒙,陰冷陰冷的,道旁的樹木雖多,但都光禿禿的,看得人心裏感到蒼涼。車上滿滿當當的乘客,都將身體裹得嚴嚴實實,依舊感覺到手腳冰冷,縮成一團。客車是那種老式的國產貨,很破舊了,跑起來“轟轟”響,且顛得厲害。

    這種長途車,從武昌到宜昌,要跑一整天。途中,司機會將乘車拉到一家飯店吃午飯。不管好吃與否,乘客願吃與否,反正要停留半小時。

    顛乏了,乘客們都昏昏入睡。

    林小琴身著大衣依窗而坐,毫無睡意。鄂西乃向往之地,亦是她傷心之地啊!從這兒進城當工人,她每年都要來一趟的,來探望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幹爹”……覃旺生一家子。可從工廠到學校後,因學習緊,她再沒來過了。這次若不是單指導員留她在假期裏幫忙,原本是打算來這兒過春節的。誰知這姓單的沒安好心,碰上哈哈一鬧,她就非離開學校不行了……

    真想你們呀,幹爹幹媽,還有“大發”、“二娃”和小鳳,你們都還好嗎?林小琴人在車上,心早飛到了那個十分破舊但卻十分溫暖的“家”……

    70年代初夏,林小琴極不情願地背著背包,來到了鄂西深山。

    她所在的公社在“野三關”,往昔是土匪出沒之地。它屬恩施州巴東縣,是真正的窮山惡水,農民祖祖輩輩居住在此,住的是原始部落遺存的那種傳統“吊腳樓”……木結構的,房柱和房梁都是木頭,門板是木頭,牆也是木頭板拚起來的。房頂是人字型分脊搭建,蓋的片狀黑瓦,一層層疊成溝壑,著上去頗為雅致。底層放柴禾,喂牲口,上層住人。山裏潮濕,林小琴初來感到很新奇,感覺土家族先人聰穎,居然能因地製宜創造出這樣美觀實用的房屋。

    她這一批來公社“插隊”落戶當農民的,共11人,沒集中設“知青點”。或許是人數少了,或許是這地方太窮,蓋不成單獨的專俱供知青住的屋子。她們11人被分散安置在了5個生產隊。林小琴分到的村子叫覃家坪,村裏幾十戶人家,都一個姓。

    其實叫“坪”,有些誇張,是人們的一種向往。巴掌大的平地,房子稀稀拉拉分散著,不是溝便是坡。林小琴被公社管知青的男幹部領著,來到一黑大漢家。這位一路都在沒話找話且偷偷看她的年輕人說,這位是覃隊長,從今往後,你聽他的。

    叫覃隊長的黑大漢,個子足有一米八,四十多歲年紀,滿麵紅光,身壯如牛,聲似宏鍾。他熱情接過林小琴的背包,對公社幹部不大客氣地說,行啦,人你送到了,你迴吧!

    那幹部交待幾句,又看林小琴幾眼,走了。

    人走了,大漢就嘟嚷道,這小子不地道,是公社書記的兒子,叫向躍進,今後你得防著點!唉,讓城裏嬌生慣養的孩子來窮山溝,遭罪喲……小林啦,哦你叫林小琴是吧,聽了多迴了,老記不住。來,坐下歇會兒,喝點山裏的涼茶……苦的,但清熱解暑!

    林小琴坐了,也喝了。感覺茶是真苦,山裏人說話嗓門大,這位隊長人倒是很厚道。

    覃隊長說家裏寬,你女孩子家就住我家裏吧,住別家我還不放心。但我不能供你飯吃,公社交待過了,你得吃“派飯”!

    林小琴不明白,就問,“派飯”是怎麽個吃法呀?

    覃隊長告訴她,就是你在村裏頭,家家戶戶,每天輪流吃。

    姑娘不好意思地笑,這樣嗬……這麽麻煩嗬?

    隊長不由分說:往年也有知青來,也這樣……就這麽定了,嗬?!

    ……多長時間呢,這吃“派飯”?

    林小琴記得,差不多在家家戶戶輪了三迴。這樣,很快結識了村裏的男女老少,也使村裏人認識了她。

    村裏人見從城裏來個美人,都稀罕呢,都把家裏平常舍不得吃的東西拿出來,當貴客款待她。

    村裏人議論也多。說這女娃子細皮嫩肉的,哪幹得了粗活嗬,哪能忍心讓她去幹嗬……

    可在幹活記“工分”的年代,農民都老老實實下地,知青能不下地麽?

    地無好地,田無良田,地裏種的隻能是玉米、紅薯、辣椒,或收成極差的小麥等物,水田少得可憐,且隻種一季,收成也很不好……一句話,地瘦,靠天收。

    辛辛苦苦從初夏來幹到年底,“年終分紅”時,家家戶戶多少可領迴一點現金。可林小琴呢,扣除“派飯”吃喝,扣減她單獨開夥向隊裏借的糧食,最終倒欠生產隊180元,成了“超支戶”。

    接下來的日子,就變得難熬起來……

    先是饑一餐飽一頓的,總覺得吃頓飽飯是件奢侈事了。她住覃隊長家,做飯老躲著他家人,不願意人家可憐自己。後是覺得太孤獨,除了姑姑偶爾寄點錢或糧票、衣物之類,再無親人疼她,時常煩燥不安,格外地寂寞。再就是夥食太差,嚴重地營養不良,身體被拖垮了,下地幹體刀活又吃不消,動不動就感冒發燒……

    更讓她受不了的是,那個公社書記的兒子向躍進,隔些天就跑來一次,說同情她,喜歡她,纏著要跟她“戀愛”。村裏的小夥子大多是光棍,也不少人打她主意,竟還有不少人找她“說媒”,說你不趕緊嫁個人家,往後的日子沒法過……

    這一切,隊長夫人看在眼裏,急在心上,可又沒有什麽辦法來幫她。

    這一切,隊長的兩個兒子大發、二娃和女兒小鳳也看在眼裏,忿忿不平也惶惶不安。

    隊長覃旺生呢,他氣惱著天天抱著“包穀燒”出氣,天天在村裏罵人,有時還故意罵著林小琴聽見。林小琴心存感激,但對山裏人的這份同情和憐憫,感到羞辱和委屈……

    終於有一天,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那個厚顏無恥的向躍進,不知怎麽竟在夜間爬樓翻進了林小琴的住處。

    她睡著了,秋季裏蓋得少,穿得也不多。向躍進攝手攝腳來到床前,掀開毯子壓上身就用毛巾堵了她的嘴。她驚慌失措喊不出聲來,就拚命掙紮,卻怎麽也脫不開他的身……這傢夥手象鉗子似地,雙手將她兩手逮住後擰在一起,一隻手就牢牢卡住了,騰出另一隻手來側身就去抓她的短褲摸她下身……就在這時,林小琴喘息著憋足勁抽出了一隻腳,收成弓狀,死命地踹在了他的下腹部。隻聽“哎喲”一聲,這傢夥手鬆了,掉在了床下……

    他爬起來想溜,卻來不及了。覃旺生飛腳破門而入,怒目堵住了去路。

    狗娘養的……

    向躍進想喊他,被一拳揍倒在地上。又被拎小鳴似地扯到了堂屋,再被揪到了樓下。

    ……快給老子滾!你聽著,你若再敢胡來,老子揍扁你!

    說著,覃大漢抓來根木棒,雙手使勁,在膝蓋上折成兩半。向躍進怕死,聲也不吭爬起來就跑不見影了……

    姑娘被嚇傻了。覃夫人跟進門,她身上還沒蓋東西,嘴裏還塞著毛巾哩。見房東來,才象遇上親人般撲向她懷裏痛哭起來……

    當夜,覃旺生就主動提出認她做“幹女兒”。說,你成我家人了,看哪個王八蛋還敢欺負你?!

    此情此景,姑娘心裏好溫暖啊!她哭了笑,笑了又哭。甜甜地喊“幹爹”、“幹媽”,甜甜地喊弟妹“大發”、“二娃”和“小鳳”,還甜甜地應聲成了“姐姐”……

    從此以後,林小琴就真成“覃家女兒”了。

    這個身份,使她不再挨餓受凍,不再被人說三道四,不再遭受欺辱。

    這個身份,使她感受到人間友愛,不再覺得孤單,也不再悲觀了。

    往後三年裏,她已將自己緞練成一個地道的農人,一個不甘落伍的自學者了。一有空,她就自學數理化和英語,還主動幫弟妹們補習文化……

    為了“幹女兒”,覃旺生得罪了權勢,生產隊長被“扒”了。但他是個硬漢,身大力不虧,非但心眼好,農活也是把好手,誰也不能把他這個農民怎麽樣。盡管貧窮年代裏,農人生活苦,但覃旺生會打獵,他不當隊長了少操心,一家子和和氣氣,日子過得還算舒坦。覃旺生心疼“幹女兒”,背地裏還特意教了她一套“擒拿手”功夫哩。往後這些年,她憑著這套“防身術”,平安地躲過了許許多多的“麻煩”……

    客車仍在顛著,乘客們晃來晃去地坐著盼著,目的地總算愈來愈近、愈來愈近了。

    車抵宜昌城後,林小琴要在此過夜,次日去長途車站再乘去巴東“野三關”的班車,還得再顛上幾個小時呢。不過她很高興,因為小鳳妹妹會到宜昌來接。

    想著很快就能見到小鳳,也很快能見著幹爹幹媽和兩個弟弟,姑娘感到心裏格外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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