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修葺寺廟,晚上研磨禦神刀,這就是雪千代現在的日常。


    來到這座不渡寺已經快兩個星期了,雪千代負責研磨的禦神刀也已經接近完成。隻是,對於自己的外祖父將自己送到這裏的原因,他還是沒有頭緒。


    ‘大師說,我覺悟了之後,自然就會知道。等我知道來這裏的原因之後,就是我離開大阪,重迴京都的時候。’雪千代一邊細細地打磨著眼前的刀身,一邊看了眼正在一旁假寐的色無坊真照。一心二用,手中的動作自然會有一些微小的變化。


    對於色無坊真照這一類人來說,再微小的不同,都很容易被捕捉到。雪千代那邊稍有鬆懈,他這裏就能立即感覺出來。


    “雪千代,緊守心神!”


    “啊!抱歉,抱歉!”雪千代一個激靈,趕緊收束自己的思緒,再次將中心放到了禦神刀上。


    色無坊真照這時卻睜開了雙眼:“怎麽?在這裏呆了兩個星期,想家了?”


    “唔,是有點。不知道家裏現在怎麽樣了。”雪千代到沒有準備隱瞞自己心中所想,他知道在色無坊麵前,再怎麽隱瞞也是徒勞。


    色無坊真照站起身子,走到了雪千代麵前,伸出手,示意雪千代將禦神刀交到他的手上。雪千代恭敬地將禦神刀遞了過去。


    “切,磨了那麽久,也就磨出了這個水平。”看起來,色無坊真照對於雪千代的工作結果並不是很滿意,“罷了,這種程度的話騙騙那些外行人也勉強夠用了。畢竟也隻是一把供奉在神殿的禦神刀而已,又不是放到人來人往的大博物館裏。”


    雪千代扁扁嘴唇,心中有些不服氣:“但是,這確實是我按照心中所想,用心去磨的。”


    “按照你心中所想?”色無坊真照好似聽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情,哈哈一笑,“那又怎樣,有誰會在意你心中所想的是什麽嗎?這把禦神刀會在意嗎?或者說,你心中所想的,就一定是這把禦神刀想要的嗎?用心去做的事情,就一定沒有錯嗎?說到底,這跟你夢見鶴姬那件事情一樣,都是自我欺騙、自我陶醉的鬼把戲罷了。”


    雪千代霎時間愣住了,雖然色無坊真照說得非常尖銳,甚至可以說是過分。但是仔細一想,他所說的一切,似乎也沒有什麽問題。沒有誰的意誌可以隨意決定他人的想法,即便對方看起來是一件沒有自我意識的‘死物’。


    “那大師呢?研磨的時候是怎樣考慮的?”雪千代艱難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色無坊真照淡然道:“當然是按照自己心中所想,心中的構思去研磨的。”


    “……”雪千代知道,色無坊一定還有別的話要對自己說。


    “雪千代,你自以為自己對這把刀了解多少?”


    雪千代猶豫了一會,才道:“我親眼見證了它的誕生,也親身去了譽田八幡宮。”


    “但是,你沒有親自錘煉過那塊玉鋼,沒有親自給它鍛型,沒有親自給它燒刃。你隻是見證了而已,你不會知道在它誕生的過程中,鍛造者在它身上投入了怎樣的情感。你還敢說自己了解這把刀嗎?”


    “……知之甚少。”雪千代微微低下頭。


    “鍛刀之前,我在譽田八幡宮住了一個月,每天白天跟著鷹司政平在神社裏轉悠。每天晚上都會去研讀譽田八幡宮的紀實。而你隻不過是走馬觀花,在神社裏轉了一圈而已。對於譽田八幡宮到底是怎樣一座神社,想要怎樣的禦神刀,你心中有十足的把握嗎?”


    “……沒有。”


    “所以,雪千代,你現在感覺怎麽樣?”色無坊真照停止了狂風驟雨般的反問,神色平靜地問起了之前他經常會問的問題。


    雪千代深吸一口氣:“匠人將心中所想付諸於實踐,顯現在器物上,本身並沒有差錯。差距在於,匠人對於器物到底有多少了解。一知半解,做出來的隻能是殘次品。”


    “你現在一定很奇怪,我明明知道你對譽田八幡宮和禦神刀都隻是一知半解,卻還要讓你去研磨。”


    “是的。”


    “雪千代,你覺得怎樣才能真正地了解一個事物?”


    “朝夕相處,共同經曆。”


    “這樣就夠了嗎?”


    “可能還差點什麽。”


    “如果不是發自內心的想去了解的話,永遠都不可能真正了解一個事物。如果不跟對方站在同一個海拔高度上,是不可能得到真心的交流的。沒有想法,就不能產生真正的交流。沒有交流,就不能建立互信。沒有互信,談何敞開心扉,談何真正的了解?”


    “所以,一切的起點,都是你內心的真實想法。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了解對方,你想以怎樣的姿態去與對方交談。”


    “以旁觀者的姿態與人交談,在對方眼裏,你就是個陌生人。以驕傲的姿態去審視事物,在對方眼裏,你也就是個自以為是的惡客罷了。”


    “雪千代,你平時都是以怎樣的姿態去和周圍的人接洽的?”


    雪千代張張嘴:“我……”


    “聽你外祖父說,你天資聰穎、性情溫和、堅韌好學。確實,在你這個年齡段裏,你已經遠超同儕。再加上家人給你提供的環境不錯,確實有些恃才傲物的資本。不過,凡事過猶不及的道理,你應該也是知道的。”


    “雪千代,你現在應該已經上小學了吧,可曾有一個相熟的同學?”


    雪千代剛想遍數了一下班上的那些同學,突然發現,即便隻是區區39個人的名字,他居然都沒有記齊。‘是了,當時感覺班上的都是些小孩子罷了,所以根本就沒有去和他們交流的欲望……班上真正和自己偶爾有交流的,似乎隻有白君、風居愛未、久我絢、綾部悠真這幾人而已。’


    看到雪千代沉默不語,色無坊真照便知道答案是否定的。“聽說你有一個從小青梅竹馬的鄰居,你跟她可稱得上是密友?”


    ‘白君嗎?自己一直都把她當做是幼稚的小女孩吧。白君做的很多事情,其實是很符合小孩子的身份的,但是在自己看來,卻有很強的違和感。’於是,雪千代又沉默了。


    “雪千代,聽說你還有一個妹妹,你可曾真正地以一個家人的身份和她平等相待過?”


    雪千代無言以對,對與薰,他似乎都在扮演著一個保護欲過強的角色。一直以來,都想把各種保護的措施施加在薰身上。而薰因為對自己的依賴,也從來都沒有反抗過。反而很多時候,對方為了能夠追上自己的步伐,不得不付出和她這個天真爛漫、無拘無束的年紀所不相符的努力。


    “以你現在的年紀和資本,便已經自視甚高到這種程度了。之後的話,又會達到怎樣的極端?你會不會連自己的好友、家人都舍棄掉?因為他們在你看來,也是極度的幼稚可笑?難道你真想和印度教裏的濕婆神一樣,每天住在高冷的喜馬拉雅山上,蔑視眾生?年少開慧是上天賜予你的財富,但並不是讓你用來堆砌高牆圍困自己的。”


    自色無坊開始說話以來,雪千代基本都是保持沉默的。過了許久,才重新開口:“嗯,我知道了。多謝大師的教誨!”


    “你準備怎麽做?”


    “追問自己的本心,對方對自己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麽,自己到底想把它擺在怎樣的位置。然後以應有的態度與之相對。重要之人,則傾心相對;陌路之人,則泛泛待之。另外,對於所有的事物,都謙然相待,不可存驕縱之心。”


    色無坊真照點點頭:“嗯,雪千代,千萬不要忘了你今天所說的話。戒驕戒躁,不要讓溫良隻是流於表麵文章。對於重要之人,莫要再失卻了本心。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剩下的工作,明天應該的就能研磨完了。”


    還是熟悉的位置,雪千代很自然地抱著綢袋倚靠著柱子。不過這一次,他拆開了手中的綢袋,將姬鶴一文字握在了手中。眼睛的餘光看到這一幕的色無坊真照,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


    “雖然很早之前就已經自認為很了解你了,還把你當做了自己的一部分。但是,我似乎從來都沒有真正地以一個正確的態度來試著了解你。一直以來,都把你當做是一件器物。以對待普通器物的姿態來俯瞰著你,這又怎麽能說得上是真正地把你當做自己的一部分呢?”


    雪千代對著姬鶴一文字喃喃低語,然後一手持刀柄,一手持刀鞘,緩緩地抽出了刀身。“現在,給我個機會讓我重新了解你一次吧。”


    天外那並不完滿的冷月投下幾縷清光,幽幽地附在了姬鶴一文字那光潔的刀身上,仿佛是一汪靜謐的水潭。雪千代輕彈刀刃,在水潭上激起一道波紋。‘叮……’,似是那聲千年前的輕吟,終於結束了漫長的時空旅途,來到了她本應存在的天地之間。這聲刀鳴在雪千代耳邊久久未曾散去。


    雪千代又做夢了,夢到了姬鶴一文字。夢境裏,雪千代終於知曉了姬鶴一文字這近千年來經曆。或許這又是一次他自己編造的自我催眠,也或許,這就是姬鶴一文字想讓雪千代看到的故事。不過雪千代已經沒有分辯欲望了,是姬鶴一文字進入了自己的夢境,還是自己進入了姬鶴一文字的傳奇,已經不再是他關注的重點。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若得迴應,又何必在意是真是偽。須知,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雪千代親眼見證了一堆砂鐵如何在一名衣衫襤褸的工匠之手被煉成玉鋼,百煉而成的玉鋼,又是如何在臉色清苦的匠人之手,被鍛成武士刀的形狀。鍛造完成的刀,又是怎樣在一名矮瘦卑微的老人手裏被逐漸磨去毛邊,展露鋒芒。研磨完成的刀,又是怎樣在皮革匠手中被裝上刀柄,封入刀鞘的。


    直到這把刀被送到它的第一任主人手中之時,“這把刀確實不錯,就是太過秀美了些,你瞧,刀刃的寬度比其他的刀要小不少。果然,它還是不適合上戰場啊。”


    於是,這把刀被貢在了神龕麵前,遠離了戰場的塵囂。流年漸逝,即使沒有上過戰場,這把刀也換了不知道多少任主人。有時候是因為被轉贈他人,有時候則是因為主家被滅,成為了勝者的戰利品。


    不過,好刀畢竟是好刀,雖然屢被風塵,卻總有人會注意到這是一把值得一看的刀。所以,雖然總是輾轉流離,但是每一任主人都會細心地養護這把刀。給它纏上漂亮的繞繩,換上奢華的刀鞘,甚至連刀柄都換過了好幾次。不過沒變的是,它還是沒有機會上戰場。


    終於,曆史指向了扶桑一等一的戰亂時刻——戰國時代。這個時代,諸多名刀借著戰場上風雲兒之勢,名揚天下。鬼丸國綱、三日月宗近、童子切安綱、大典太光世、數珠丸恆次,這‘天下五劍’的威名,即便是身居高閣的‘它’,也有所耳聞。還有那些極具傳奇色彩的宗三左文字、大般若長光、千鳥一文字、波泳兼光、大包平、人間無骨……


    不過,這一次,它仍舊沒能進入戰場。因為這一次,它的主人是越後之龍——上杉謙信。上杉謙信是一名愛刀的大名,自然也是一名收藏豐富的刀藏家。菊一文字、竹俁兼光、小豆長光、德用守家、山烏毛、謙信助宗等等,上杉家有太多的名刀,根本不需要它出場。


    或許它曾經是有機會出現在戰場的,但是因為研磨不順利,所以被謙信放棄了,還因此,被冠上了最終流傳於世的名字——姬鶴一文字。雖被人稱為名刀,但實際上,甚至沒有被那名名震扶桑的主人佩戴過。所謂名刀的譽稱,大概也是看在這一任主人的威名的麵子上,才混到手的吧。


    上杉謙信即逝,其接班人上杉景勝也是一名愛刀之人,閑暇時最大的樂趣,便是擦拭自家的藏刀。而且,景勝之世,天下大勢基本已經底定,雖偶有衝突,但也已經不再是紛亂不休的世道了。自然,也不會有姬鶴一文字出場的機會。


    於是,姬鶴一文字就一直待在上杉家的藏品室裏,一待又是數百年。直到近世,被上杉家的人售出,幾經輾轉,到了雪千代的手中。


    “原來如此,明明已經過去快一千年了,姬鶴甚至還沒有見過血……”半夜因為夢斷而自然醒來的雪千代看著手中的刀笑笑道,“所以說,有時候連長得好看,都是一種過錯。不過,這也算不得是什麽壞事吧。血漬汙穢什麽的,少沾一點也挺好的。以當今之勢來看,姬鶴你估計也不再會有那種機會了。”


    雪千代的玩笑話沒有得到任何迴應,這也是理所應當的,這座不渡寺裏能講人話的,除了他自己,就隻剩下沉睡中的色無坊真照一人了。看了看天際的皓月,雪千代自嘲地搖了搖頭。


    “既然爺爺已經將你交到了我的手上,終我一世,我都會陪伴在你身邊的。”雪千代重新將刀插入刀鞘,放入綢袋,抱在懷中,重新閉上了雙眼。“鶴姬,你應該還有事情要和我說吧……”


    第二天清晨,正在庭院裏練習的雪千代一看到色無坊真照從房間裏走出,便停了下來。色無坊真照還是一如既往地打著憊懶的嗬欠,不過看到雪千代的動作之後,也知道對方有事情和自己說。


    “嗯?雪千代有什麽事?”


    雪千代先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捧起了手中的刀:“大師,可以請您在這把刀上打上新的刀銘嗎?”


    色無坊真照睜開了迷離的雙眼,深深地看了雪千代一眼:“你可想好了?”


    “嗯,我們都想好了!”雪千代並沒有迴答‘我’,而是用的‘我們’。


    顯然,色無坊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收迴了那滿是深意的目光,咂咂嘴道:“那啥,你知道,我收費可是很高的哦,而且不保證成功率。”


    雪千代摸了摸自己腦後雜亂的馬尾:“那啥,我爺爺不是已經付過錢了嗎?一千萬,應該夠了吧。”


    色無坊真照嘿嘿一笑:“看樣子,你也到了該迴去的時候了。”


    雪千代收起自己隨意的表情,朝著色無坊真照肅然一拜:“大師的教誨,永世不敢忘。”


    “停!停!停!別搞得跟幹什麽似的。你們京都人還有一個別扭的地方,亂七八糟的儀式禮節太多了些。”色無坊真照擺擺手,“既然已經想好了,那今天就不對寺廟進行修葺了,改為刻印刀銘吧。正好有一些木料還需要風幹,閑著也是閑著。”


    剛來的第一天,雪千代就曾經問過色無坊真照,自己什麽時候可以離開這裏。當時色無坊告訴他,等他什麽時候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裏時,他就可以迴去了。之後雪千代一直都在琢磨著外祖父帶自己來這裏的目的到底是什麽。這個答案,雪千代昨天才得到。


    玉川親弘最直接的目的,就是想請色無坊真照在姬鶴一文字上打上新的刀銘,作為將刀賜予雪千代的證明。不過,該打上怎樣的刀銘,什麽時候打上刀銘卻要由雪千代自己決定。而且,玉川親弘也並未告知雪千代這件事,一切都要看雪千代自己的領悟。


    至於玉川親弘為什麽那麽確信雪千代最終一定能領悟自己的意思,是因為色無坊真照的存在。色無坊真照,是玉川親弘和佐竹貞二郎都發自內心敬佩的人,在這兩兄弟眼裏,他是一名真正的匠人,真正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刀劍的匠人。


    鑄劍工房內,色無坊真照已經將姬鶴一文字的刀柄拆了下來,露出了裏麵的本尊。與平滑冷冽的刀刃不同,刀柄部分因為沒有經過研磨潤飾,顯得非常粗糙。然而,就是在這個刀柄部分,有一個稍微有些彎曲,甚至可以說是發散的‘一’字形刀銘。這個‘一’字,是一文字刀派鍛造師留下的初始刀銘。


    “果然,跟夢中的一模一樣……”看著那不標準的‘一’字,雪千代有一種虛幻的感覺。因為這個刀銘,跟他之前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而他見到這個刀銘的時間,這是千年前,鍛造師剛剛把刀銘印刻在刀身上的時候。


    “所以說,你的刀銘呢?”色無坊真照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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