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一到,在一陣囃子聲中,打頭的長刀鉾開始動了。重達十多噸的長刀鉾運行起來,聲勢頗大。前麵有四五十名身強力壯的曳手,拖著巨大的山鉾前行。山鉾的四個車輪旁邊,也有專人負責控製前進的方向。


    聽起來很有古韻的囃子,在耳邊嗚嗚啦啦地響起,而雪千代隻能麵無表情地朝前望著。他的第一項任務,就在前麵不遠處。


    長刀鉾一動,後麵的山鉾也跟著動了起來。總共23座山鉾,除了長刀鉾是雷打不動的第一個,其他的山或鉾,出場的順序都是抽簽來決定的。


    這一年,跟在長刀鉾身後的是‘菊水鉾’,一座鉾頭飾以金色菊雕,鉾內安放著一尊‘彭祖’雕像的鉾。然後是‘郭巨山’,上麵展現的是中國二十四孝圖裏,‘郭巨埋兒’的故事。再之後,是‘保昌山’,描繪的是平井保昌與和泉式部的愛情故事。雕像所展現的,是平井保昌為和泉式部在紫宸殿折紅梅的那一幕。


    很多山鉾,可能連扶桑本國人都不太清楚裏麵的含義,但是如果換成是中國人的話,反而會理解的更多一些。比如,跟在保昌山之後的‘孟宗山’,描繪的就是二十四孝圖裏‘孟宗哭竹’的故事。‘鶏鉾’,描述的是堯帝時期,天下大治。用於訴訟的諫鼓由於長期沒人使用,都已經生長出了青苔,而且被雞當成了棲息之所。


    另外,描繪知音難覓,俞伯牙破琴絕弦的‘伯牙山’;描繪唐朝詩人白居易向道林禪師詢問佛法的‘白樂天山’、描繪孟嚐君依靠門客跑出函穀關的‘函穀鉾’,也都是和中國古代的故事息息相關的。不過,無論是那一座山鉾,都被裝飾得絢麗異常,都是行走的藝術展館。


    行進了不到20分鍾,雪千代來到了麩屋町通與四條通的交叉口。在他麵前,有一條繩子被高高地橫拉在街上,擋住了前行的道路。這條繩子便是注連繩了,上麵掛著不少用白紙做成的注連結。這種物件,在各大神社裏都能見到。注連繩是劃分人世與神域的界限,注連繩之內,便是神明的領域。


    作為與神明達成過契約,侍奉神明的神侍者。雪千代的第一個任務,便是切開麵前的這條注連繩,帶領山鉾的隊列進入神域,繼續前行。這也是雪千代作為長刀鉾稚兒,最重要的一項任務。


    注連繩的高度與雪千代現在所在的高度相仿,不過,當然不可能讓雪千代浮空斬斷那條繩子。在注連繩之前將長刀鉾停好,早有工作人員將那條並不粗的的注連繩用鉤子勾了過來,放置在一塊平整的木板上。木板的麵上還鋪著懷紙,大概是為了不希望等會兒斬斷注連繩之時,在木板上留下痕跡吧。


    前期工作準備停妥之後,長刀鉾的總擔當筱塚寬文拿出一個藍色的刀袋,從裏麵抽出一柄太刀,交給雪千代身邊的一名家臣手持著。之後,家臣恭敬地把太刀遞給了雪千代。雪千代雙手接過,平持於胸前,然後朝著八阪神社方向遙遙一拜。


    在眾人的注視下,雪千代緩緩地拔出了太刀。光潔的刀身所折射出的,近似於雪白的耀光讓雪千代一陣眩目。將刀鞘交給身邊的家臣,雪千代單手持刀,雙臂張開,然後再雙手握刀。慢慢地向左右兩邊揮舞了兩編之後,終於將太刀置於注連繩之上,準備切開這條界限。


    ‘白色的繞繩,未完成的鶴羽狀的刃文。這柄刀,跟秋田老家閣樓上的某一把刀有點像啊……不是那柄鼎鼎大名的村正,好像是叫‘姬鶴一文字’。不過,應該隻是巧合吧……’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果斷地揮下了太刀,將注連繩斬為兩段。


    看到童子揮下刀勢,然後注連繩馬上就無力地垂向了兩邊,四周的觀者們都不由得拍起了手,坐在長刀鉾上的眾人也都是鬆了一口氣。其實,這一項儀式本應該由一名專門的負責人手把手指導雪千代完成的。不過,在了解到雪千代在劍道上並非一竅不通之後,由筱塚寬文拍板,同意讓雪千代自己一個人完成這項儀式。


    “這樣的話,玉川君也會更輕鬆一點吧!”看到儀式很完美的結束,筱塚寬文微笑著點了點頭。


    斬切完畢,雪千代將看起來很像‘姬鶴一文字’的太刀重新收迴刀鞘當中,交給了蹲侍一旁的家臣。另一名家臣則站起身子,揮起了手中的團扇,向外麵的人傳達重新整列,繼續前行的指令。等到雪千代這邊重新坐好,筱塚寬文打出一個ok的手勢,長刀鉾又開始緩緩地動了起來。


    在雪千代沒能注意到的角落,繪理和風居愛未看著漸漸遠去的長刀鉾。本來她們兩個今天是有課的,不過在繪理的慫恿之下,風居愛未又一次以莫名的理由請假,把課給翹掉了。當然,這件事情繪理並沒有告訴自己的母親。所以,在她的身上,還穿著顯眼的柊野小學校的校服。


    “看起來那真像迴事啊……”繪理撇撇小嘴,“聽說雪千代最近在和白神大叔學習劍道,沒想到一個作家居然也會這些東西……”


    “誒?白神大叔是?”風居愛未對於雪千代周邊的環境比較感興趣。


    “一位寄宿在寺廟後山裏的,聽說是在尋找下一本書的靈感的作家。”繪理搖搖頭,“不過,看他的樣子,一下子像個農民,一下子又化身為刀客。還真看不出來他哪裏像作家了……”


    “哦,原來是這樣啊!”風居愛未點點頭,轉頭看了看長刀鉾:“啊!他們要走遠了,我們也趕緊跟上去吧。”


    “不用急,等會兒雪千代還要在前麵停一下,拜祭八阪神社呢。”作為看了好幾年山鉾巡行的繪理早就對這一流程爛熟於心了,很是悠哉悠哉地給風居愛未帶路。“不過,怎麽還是沒有看到紀子阿姨和薰啊!大概在前麵就能看到了吧!不對,要是被紀子阿姨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可就不妙了!”


    正如繪理說的一樣,雪千代等人在第一個轉彎口,又停了下來。這時要進行的,是對於八阪神社的拜詣儀式。


    工作人員手捧玉串料站在雪千代的身後,而雪千代則從位置上站起,遙遙對著八阪神社,和著囃子聲,敲打著自己胸前的小太鼓,跳起了太平之舞。


    “玉之丞,怎麽了?”路邊,一名抱著白貓的的小女孩感受到了懷中那隻小貓的動靜,笑著問道,“莫非不喜歡那個人現在跳著的舞?嘛啊,雖然我也欣賞不來就是了。”說著,小女孩揚起了頭,看向了還在專心跳著舞蹈的雪千代。


    “那名舞者,好像在哪裏見過呢。不過,那應該是不可能的吧……”小女孩捋了捋玉之丞脖頸上的藍色絲帶,“嗯,時間也不早了,得趕緊迴去給祖母做飯了才是呢!”


    聽了小女孩的話,玉之丞乖乖地縮迴了她的懷裏,輕叫一聲,表示同意。


    太平之舞結束之後,雪千代又重新坐迴了自己的位置。拖曳長刀鉾的諸人們,也在突然變奏的囃子聲中,跟著指揮的人的指示,傾力去完成給長刀鉾轉彎這一重任。重十多噸,高二十幾米的長刀鉾,轉個彎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眾人有很好的配合才行。看到成功轉彎之後,現場的觀眾們無不拍手鼓掌。


    “玉川君的任務已經完成的差不多了,今天真是辛苦你了!”筱塚寬文看著兩邊緩緩移動著的景色,笑著對雪千代說道,“等到達了禦池通的新町之後,再去八阪神社進行一次‘還位儀式’,玉川君擔任長刀鉾童子的職役就算是結束了!”


    聽了筱塚寬文的話,雪千代默然地點點頭。即使是在沒人看得到的地方,隻要自己還沒有脫離長刀鉾稚兒這個身份。在公共場合裏,自己也要盡量保持莊重的姿態。等到完成了‘還位儀式’之後,自己和身旁的兩位家臣,就會重新恢複普通人的身份,不再有種種拘束了。


    ‘不過,到現在都還沒有看到母親和薰,她們應該在禦池通那邊的觀覽席上吧……’一路走來,雪千代都沒有找到自己家人的身影,“按說祖父和叔祖父今天應該也來了。”


    又轉過一個彎之後,長刀鉾來到了禦池通。在這條大街的右側,設了收費的觀覽席位。說是收費的席位,但是其實收費也不高,也就三千日元左右。不過,比起坐在那裏等待山鉾過來,有些人還是喜歡跟著山鉾一起前行吧。


    正如雪千代所想的,他在觀覽席上看到了不少熟悉的人。不僅僅有自己的母親和妹妹,還有祖父和叔祖父。另外,古田德子、結城綾子、澤田久美子、藤原綠等人,也都在席間。令他驚訝的是,在自己的母親身邊,他還看到了前幾日在祗園遇到的那名為自己紮頭發的婦人,以及抱著千重子的小野伊勢。


    ‘而且,她們好像相談甚歡啊……’雪千代看到那名婦人正和自己的母親說著什麽,而薰則是一直盯著小野伊勢手中千重子,似乎還在向小野伊勢詢問著什麽。‘那位夫人應該是櫻町先生的妻子吧,那天晚上,櫻町先生好像叫出了她的名字。節子……嗎?櫻町節子夫人。’


    不過,在看到長刀鉾過來的時候,眾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這座巨大的鉾上麵。隨著眾人的目光一起到來的,自然是盛大的掌聲。玉川紀子等人,自然也感受到了雪千代投過來的目光。


    “上麵那位就是玉川惟之君了吧!玉川夫人的孩子給人的感覺果然不一樣呢!”櫻町節子笑著對玉川紀子說道,“這邊的薰也是,惟之也是,能得到玉川夫人的愛護,真是幸運啊!”


    “櫻町夫人過譽了……”


    而另一邊,佐竹貞二郎突然問自己的哥哥:“來的時候,好像見你帶了一柄太刀過來。”


    “嗯,那把刀是給雪千代的。”玉川親弘點點頭,“本來是想等他元服的時候給他的,不過,既然剛好有機會用得上,就先把它交給雪千代好了。”


    “好像那把刀是叫‘姬鶴一文字’吧,以前是上杉家的藏品。”佐竹貞二郎看了看正坐在長刀鉾之上的侄孫,輕歎一聲:“本來我還想把佐竹家的刀交給他的……不過,既然你都已經給了,等到雪千代元服的時候,我們隻能送一些短刀和肋差了。”


    玉川親弘聽了,看向了自己的弟弟:“你的意思是……想讓雪千代繼承佐竹家?”


    佐竹貞二郎點點頭:“敬宣也是這樣想的,如果雪千代也願意的話,想讓在他元服之後,繼承佐竹家的家名。雖然其他的分家也不是沒有適齡的孩子,但是敬宣夫婦和我都傾向於讓玉川家的人繼承佐竹家。”


    “不過雪千代的話還是不太合適吧,畢竟紀子作為女性,本來就和我們兩家有天然的隔閡。而且,雪千代說起來,也並非紀子的嫡子。”玉川親弘不是很看好佐竹貞二郎的想法,“最重要的是,這個提案,紀子是絕對不會同意的。我想把雪千代留在秋田她都不同意,更不要說要讓雪千代迴秋田,承襲佐竹的家名了。”


    佐竹貞二郎顯然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對啊,前麵的幾點都不是問題。關鍵是紀子那邊,估計是不會同意的。不過話也說迴來,如果雪千代自己願意的話,紀子也絕對不會阻撓的吧。”


    “唔,那倒是……”


    “想想我們都已經到這個年紀了,可能過不了幾年我就要去見上代家主和琮子了。要是到了那邊,卻和他們說家中麵臨絕嗣的風險,可真是讓人難為情啊。想來想去,也隻有雪千代最適合了。”佐竹貞二郎打開手中的扇子,頗為寂寥地說道。


    “說這些還早呢,以現在的狀況來看,我們兩個老不死再禍害個十幾年應該是沒問題的。”玉川親弘看著漸漸遠去的長刀鉾笑笑道。


    佐竹貞二郎點點頭:“對了,今天過了之後,雪千代的童子職役就會解除了吧。”


    “嗯,雖然之後還有一些拜謝和寒暄的工作,但是基本上可以說是結束了。那些事情紀子會帶著他一起做吧,我們想迴秋田的話,也可以迴去了。”


    佐竹貞二郎突然壓低了聲音:“其實,我覺得雪千代還差了點什麽。將來不論是繼承我們的家名也好,還是留在京都也好,有些東西都應該具備。”


    “哦,你也感覺到了嗎?畢竟是自小在京都長大的孩子啊,而且紀子又那麽寵著他。小孩子的話,很容易會出現這個毛病吧。說到底,紀子畢竟也是女性,從小基本也是被家族庇佑的。在一些地方不能給雪千代合適的教育。”雖然佐竹貞二郎沒有具體點出雪千代哪些地方不足,但是玉川親弘顯然已經知道他的意思了。


    佐竹貞二郎搖搖頭:“既然已經有那種苗頭了,那最好就早點處理。”


    “嗯,你說的有道理……”


    “所以說,難得來一次京都,還是多留幾天吧。”佐竹貞二郎一合手中的和扇,“不但還有許多景點沒有去,而且,最近似乎還會有一場不錯的戲劇可以看呢!”


    “哦?你是指櫻町家的那場戲?”玉川親弘看向了不遠處正在和玉川紀子談論著什麽的櫻町節子,“或許還真是不錯呢!那就再留一會兒吧。”


    第三次轉彎之後,長刀鉾來到了新町通,前麵就是此行的終點了。雪千代不由得眺望起了遠方的景色,突然心有所感。


    ‘對了,今年的那個初夢。那名坐在大大的花車上的盛妝孩童,似乎就是現在的我吧……原來是這樣啊,難道初夢真的有那麽神奇,能預見一年的運勢。還是說,隻是個巧合罷了。’


    正想著,長刀鉾在新町通上停住了,雪千代馬上就要在強力的幫助之下,離開了長刀鉾。按照慣例,雪千代現在還是不能觸碰地麵的,所以,一直都需要靠強力用肩膀托著。當然,也還處於女性禁止的狀態。


    雖然是第一個抵達終點的,但是雪千代還要等待所有的山鉾到達,然後等工作人員宣布巡行結束之後,才能去八阪神社還位。


    一處大大的空地上,已經坐滿了工作人員,周圍則是大群的觀者。看到雪千代在強力的肩托之下緩緩走下長刀鉾,在場的眾人都忍不住齊聲喝彩,毫不吝嗇地鼓起了掌。


    “唔,少將同學真是辛苦了啊!”雪千代剛下長刀鉾,便聽到身後一陣好聽的嗓音傳了過來。


    不用迴頭看,雪千代都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不過,他現在的這個狀態不允許他和女性說話。而且,因為還是坐在別人的肩上,眾人的目光又都盯著自己,輕易也不能轉動身子。於是,雪千代隻能板著臉,輕輕地點了點頭。鳳凰冠兩邊的飾物隨著這一點頭,幅度頗大地搖擺了起來。


    “啊啦!這不是藤原同學和風居同學嗎?”久我絢看到了繪理兩人也正朝著這邊走來,有些驚訝。在她的記憶裏,再過兩天應該就是期末考試了。在這個時間點上,兩人居然還有閑情來看山鉾巡遊。


    繪理看到久我絢也是挺驚訝的:“久我同學也在,真巧啊!那啥,不是擔心雪千代又莫名其妙地搞失蹤嗎。所以我就叫上風居同學來給雪千代保駕護航來著。”繪理當然不會說自己是無心複習,閑的無聊,這才找了一個借口拉上了風居愛未出來閑逛。


    “哦?是這樣啊,作為神侍的近衛少將還經常迷路啊……”久我絢掩住了小嘴,輕笑道:“還好這次的隊列不需要少將同學來指引道路呢,不然真不知道這些山鉾會被少將同學帶到哪裏去呢!”


    櫻町愛麗斯有些無奈地看向了自己的好友:“絢,這樣說別人不太好吧……”


    “怕什麽,反正我又不是在別人背後說人壞話。你說是吧,少將!”


    雪千代一陣無語:‘從準確的方位上來看,現在你確實是站在我背後說我的壞話……’不過,對於繪理和風居愛未都出現在了這裏,雪千代還是比較感動的。


    ‘白君有時候還是很靠譜的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扶桑物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碗茗爐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碗茗爐煙並收藏扶桑物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