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多沒踏足,然而清泉寺還是跟記憶中的完全一樣,沒有絲毫的改變。斑駁的木門,昏黃的燈光,寒酸的寺內布置。唯一能夠給予好評的,大概就隻有綠化麵積了。清泉寺裏裏外外長滿了各種花草,毫無章法,應當不是特意布置的。


    “眾生平等···這些生命既然選擇這裏作為紮根的地方,作為與他們同等的生命,自然沒有幹涉它們選擇立場。”這是以前,清泉寺道義對於雪千代提出的‘為什麽不整理一下寺廟的儀容’這一問題,給出的迴答。


    看著四周‘欣欣向榮’的草木,雪千代緩緩推開那扇老舊的山門,想起了之前清泉寺道義的解釋:“唔····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但是清水寺,金閣寺那種名刹就不會這麽雜亂。難不成,他們幹涉了其他生命的選擇了嗎?說到底,清泉寺畢竟是個荒涼的寺廟啊,不論是地理位置,還是香火盛度。”


    剛推開門,雪千代就隱隱約約聽到了一陣禪音。‘済度摂受に一切衆生皆化を被ぶらん、功徳を禮拝恭敬すべし。(濟度攝受,化被一切眾生之功德,當須禮拜恭敬。)’


    “修證義嗎····大師在做晚課啊。”雪千代盡量減小開門的聲音,躡手躡腳地將大門打開到能夠容自己側身進入的位置。


    平靜的寺院裏迴蕩著門開的聲音,驚動了菩提世界裏的眾多生命。清泉寺道義正在本堂裏做著晚課,聽到了這個聲音,停下了誦經。轉而看向了一旁蒲團上的生命,它也剛剛被那陣聲音驚醒:“嗬嗬,雪千代迴來了哦·····”說完,清泉寺道義又接著剛才停下來的地方,繼續念了下去。


    “此発菩提心、多くは南閻浮の人心に発心べきなり。今是の如くの因縁あり、願生此娑婆國土し來れり、見釈迦牟尼仏を喜ばざらんや。靜かに憶べし、正法世に流布せざらん時は、身命を正法の為に拠捨せんことを願うとも値うべからず。(發此菩提心,多發於南閻浮之人心。今有如是因緣,願來生於此娑婆國土,見釋迦牟尼佛,豈不喜哉!靜思,世不流布正法時,願為正法拋棄身命亦不可遇。《曹洞宗·修證義·第五章》)


    蒲團上的生命有些疑惑地看向了清泉寺道義,並不理解他剛才說的話語,眼神都是迷迷糊糊的。不過很快,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雙眼頓時清明了起來。然後便是一陣不知從何而起的風,徘徊在了本堂內,久久找不到出口。


    “啊!琴美!”雪千代看到了朝著自己飛奔過來的那隻小鹿,雖然它的身形變了不少,但是雪千代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小鹿琴美看到雪千代之後,也不自覺地加快了速度,縱身一躍,朝雪千代胸前撞去,正好被雪千代抱了個滿懷。


    輕輕地撫摸著懷中的小動物,雪千代有些感慨:“琴美長大了不少呢!去年的時候我還可以用一隻手托著你,現在就不能不用兩隻手了。再過一陣子,可能就要抱不下琴美了···”


    然而琴美並不知道雪千代的想法,它還沉浸在與雪千代重逢的興奮當中,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趴在對方的懷裏不願動彈。


    進入本堂內,清泉寺道義還在念經,雪千代便找了一個蒲團徑自正坐,等待對方晚課的結束。


    “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念畢《四弘誓願文》,清泉寺道義結束了今天的晚課。


    “怎麽樣,秋田之行。”清泉寺道義轉過身,看著雪千代問道。


    “一次很不錯的體驗,接觸了很多東西。”雪千代也看向了清泉寺道義,大半年不見,對方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大的變化。但是,不知是自己的錯覺,亦或是因為剛剛念完經的緣故。雪千代覺得眼前這位大師的那種禪定寧靜的特性,越來越明顯了。


    清泉寺道義笑笑:“看起來收獲不小啊,那麽,雪千代的功課做的怎麽樣了?”他需要了解雪千代現在的知識結構以及今後想要的學習方向,才好繼續製定適合雪千代的學習計劃。


    雪千代先俯首致了一禮:“《孟子》已經學了一半了,《白氏文集》、《昭明文選》的學習也已經開始了。書法,在秋田的時候也有好好地練習,沒有落下。史書方麵,隻是粗粗地看了一下《史記》和《大扶桑史》的部分章節。至於漢方醫那一塊,基本沒什麽長進,隻是多記了一些醫理,藥理。”


    清泉寺道義點點頭:“嗯,我知道了,雪千代先去後山找入道吧,他似乎也急著要見你。”


    雪千代聞言便退出了清泉寺,抱著琴美,朝後山走去。此時,天已經快黑了。


    “雪千代,你迴來了啊!”雪千代還沒在昏暗的樹林裏發現離染軒的身影,離染軒的聲音卻已經傳到了雪千代的耳中。


    循著聲音,雪千代終於找到了正坐在那個土台上的離染軒。“離染軒爺爺怎麽知道是我來了,明明是背向著我的,而且我走得還這麽輕····”


    “這個點還會出現在後山的,除了你還會有誰呢?你踩到地上的枯枝落葉是,就已經暴露了自己的行蹤了。”離染軒似乎很滿意雪千代表現出來的驚訝,言語之中盡是快意,“看來,有必要教授雪千代一些見微知著的經驗了,這些都是以後行走江湖必不可少的····”


    不等離染軒說完,雪千代便不得不打斷,天知道自己要是不阻止,眼前的這位老爺爺會扯到哪個地方去。“欸···那個,離染軒爺爺,您找我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吧。”


    “唉···現在的孩子真沒愛心,都不願傾聽一個遲暮老人的話語。”離染軒小聲說了一陣意味不明的話之後,才正式迴答雪千代的問題,“唔,確實是這樣,想確認一下你現在的狀況,以及今後的學習方向。”


    雪千代想了一會:“現在的話,已經基本與‘孱弱’兩字告別了。現在的身體素質,甚至比正常的健康同齡人還要好一點呢,這些多虧了離染軒爺爺啊!今後的話,希望離染軒爺爺能教授我一些能夠強身健體,實用性更強的武技。”


    “哦?想學武技嗎?”離染軒有些驚訝雪千代的選擇,他原以為雪千代會選一些弓道、劍道這種禮儀性強於實用性,但卻更加適合當今社會的主流武道。不過,既然雪千代有這個想法,他自然會去滿足。況且,雪千代選擇武技,正好契合了離染軒心中某種未言明的期許。


    “那就教你‘唐手’吧!”沒考慮多久,離染軒就決定了今後的學習方向。


    雪千代念著那四個假名:“唐手(トゥーディー)····帶了個‘唐’字欸,好像很厲害的樣子,應該挺靠譜的吧。”也幸虧雪千代讀了點書,不然他連離染軒講的是什麽都不知道。現在,離染軒的那種說法已經很少被提到了。在雪千代的記憶裏,帶了唐字的單詞,扯上了與中原唐王朝之間的關係,想來都不會太差。比如:唐風、唐船、唐草,嗯,在雪千代看來,‘唐揚げ(炸雞塊)’也是個厲害的詞匯···


    說唐手,可能聽說的人並不多,但是換一種更新的,或者更普遍的說法的話,估計很多人都會有所耳聞。‘唐手(からて)’,是‘空手(からて)’的舊稱,也即我們現在比較熟知的空手道。


    唐手,按照比較流行的說法,緣起於古琉球王國,裏麵還融合了一些中國武術的元素。明治年間,影響力還相對局限於琉球地區。大正年間,開始傳入了扶桑諸島,‘空手’的說法也開始出現。昭和年間,就已經取得了相當的影響力,在‘空手大家座談會’上,正式將唐手改為空手。後來,又按照扶桑各種技藝命名習慣,加了一個‘道’上去。於是,‘空手道’就出現在了各種文獻裏。


    關於改名的緣由,涉及到方方麵麵。既摻入了空手大家船越義珍的,從般若心經中感悟的‘空’的理念,也受到當時扶桑軍國主義盛行的影響。如果稱‘唐手’的話,總是會讓人想起中國曆史上的,某個對扶桑影響巨大的王朝。這當然是鼓吹神道樂土,優秀民族論的狂熱軍國主義分子所不願意看到的。所以,唐手被改名,也是在當時的背景下不得不做出的選擇。


    雪千代點點頭:“嗯,好的,以後就要拜托離染軒爺爺了!”


    離染軒笑笑:“有些事情我要先跟你說清楚,想學我的這種唐手,可要吃一番苦頭哦!這可是文哉那小子都沒能學過去的武技呢!”


    雪千代愣了一下:“連澤田叔叔都沒能學會嗎?”澤田文哉,離染軒的婿養子,現任柏山武道館的館長。


    離染軒一臉高深莫測:“那小子不適合學這這個,所以後來我就沒有去教他了。不過,雪千代,我看好你哦!如果是你的話,應該沒問題吧,幾年前我就已經知道了···”


    雪千代不自覺地抽抽嘴角:“別搞得那麽玄乎···離染軒爺爺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還躺在床上,前途未卜呢···不過,既然您對我這麽有信心,雪千代也一定會盡力而為的!”


    “對了,離染軒爺爺,能不能幫我找一個靠譜的劍道師範?”雪千代想起自己在劍道上的精進任務,於是向離染軒匯報了一番自己在秋田學習劍道的經曆。


    離染軒聞言,突然笑了出來:“嗬嗬,我知道了,你先去湖邊吧。既然迴來了,就先和白神、道心兩人打個招唿。對了,劍道這件事,也可以跟他們提一提,或許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獲呢。”


    “意想不到的收獲···還是那麽玄乎。”雪千代帶著一肚子的疑問,朝著深林的湖走去。此時,如墨汁暈入水中般,暗夜也逐漸向這方天地擴散了開來。


    “嗯?道心師父不在嗎?那就先去白神大叔那裏看看吧!”雪千代來到湖邊後,發現道心的那幢小木屋緊閉著,也沒有燈光從裏麵發出。不過湖的另一側的白神繁雅的小屋倒是已經點起了燭火。“欸?花田周圍還種了一圈的櫻樹呢,去年移植過來的吧。”即便現在光線不是太好,雪千代也能看到不遠處花田發生的變化。


    雪千代抱著琴美,來到白神繁雅屋前,敲了敲門:“大叔,在家嗎?”


    “嗯?雪千代!”很快,門打開了,開門之人,正是白神繁雅。


    雪千代乍一看麵前之人,以為是走錯地方了。隻見白神繁雅穿著一雙草鞋,手上還端著飯碗,頭發還有些雜亂。原本白皙俊美的臉龐,已經滿是勞作的痕跡。以前的那種從容自若的氣質,已經蕩然無存,有的隻是普通農民的那種敦厚平實的氣質。隻有眼睛,比以前更加的有神了。


    “怎麽,被驚到了?”白神繁雅有些好笑地問道,“我倒是覺得很不錯啊。嗯,樸實、厚重、自然。”


    雪千代搖搖頭:“也沒什麽好驚訝的,我覺得也還不錯,大叔要是能一直這樣下去,一定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農民吧!”門開之後,雪千代看到白神繁雅身後的屋子裏堆滿了各種農具。


    “哈哈!那是肯定的,別看我去年的時候做什麽事情都笨手笨腳的。但是,現在可不一樣了!年初,我又開辟了半反的農田,之後打算種一點蔬菜,到時候雪千代有空,也來幫忙吧!”


    婉拒了白神繁雅一起吃頓飯的邀請之後,雪千代坐在一張小凳子上與對方閑扯了起來,琴美則安靜地趴在雪千代身旁。


    “對了,雪千代。上次你寄過來的那些小町米很不錯。今年的話,我就打算種那個了,方便的話,幫我聯係一批稻種吧。”


    “嗯,沒問題。對了,之後的話,我想學習劍道。離染軒爺爺讓我與你、道心師父一起商談····”


    “劍道嗎?離染軒大師讓你來找我們的啊···嗯,我知道他的意思了,等道心師父迴來之後,我會和他商談的。”


    “對了,道心師父去哪兒了?”


    “好像有什麽事情,迴老家去了吧······”


    雪千代離開後山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蒼穹之中已是群星閃耀。把琴美留在了清泉寺內,雪千代獨自一人慢慢走下階梯,朝著藤原家的方向緩緩前行。


    “雪千代!太慢了!”剛一推開藤原家的門,清脆的聲音便傳入了耳中。


    雪千代嘴角不由的浮現了笑意:雖說隻是半年多而已,但是感覺已經好久沒聽到白君的聲音了,真是懷念啊···一邊走進藤原家中,一邊道歉道:“抱歉抱歉,一不注意,就到這個點了。”


    進到客廳裏,正對上了繪理的眼神。隻見她鼓著小嘴,眼神之中有些嗔怪的意思:“好了,快去洗手吧,馬上就要吃飯了。”


    客廳裏,藤原周作正一邊看著手中的報紙,一邊在筆記上寫著什麽。看到雪千代進來了,放下手中的筆笑道:“哦!雪千代,半年多不見,長大了不少嘛!怎麽樣,在秋田過得還習慣嗎?”


    雪千代向藤原周作鞠了一躬:“嗯,在秋田過的蠻開心的。”


    “哼,既然在秋田那麽開心,那雪千代你還迴來幹什麽,直接在秋田上小學好了···”一旁的繪理口氣怪怪的。


    雪千代心中也是納悶,自己今天才剛剛見到繪理,應該沒做什麽惹她不開心的事情吧,怎麽覺得她的情緒不太對啊。不過,按照慣例,這時候應該是雪千代像繪理承認錯誤,不論真正的錯方是誰。


    “哈哈,那個,不是說好了要和白君一起上學嗎,所以就迴來了···而且,雖說秋田也不錯,但是畢竟家在京都,總是還要迴來的啊···”聽了這些話,繪理的輕聲‘哼’了一下,也沒再為難雪千代。


    這時,藤原綠正好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火鍋,經過了客廳:“啊啦!雪千代迴來了,嗯,正好,晚飯也要開始了呢。”


    “嗯,好的!”雪千代應下之後,環視了一下四周,“對了,綠阿姨,母親和薰呢?”


    “她們在廚房哦,等會也要出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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