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地過去了,今年的中元節(也即盂蘭盆節)玉川母子仍舊沒有迴秋田老家,而是繼續留在京都,讓雪千代接受訓練。第一場雪降臨京都時,已經是昭和六十四年(1989年)的11月15日了,又是一年的七五三節日。


    “正旦的時候再迴去吧,這樣的話,雪千代的訓練也剛好滿一年了。到時候,一定可以帶一個健康可愛的雪千代一起迴來。”玉川紀子是這樣對家中的眾人說的。


    於是,雪千代繼續進行著自己的提水大業,而繪理的‘宮川幼稚園製霸計劃’也在緩緩地推進著。嗯,繪理所讀的幼稚園的名字為‘宮川幼稚園’,就在蟹阪町隔壁,每天由藤原綠接送。繪理總是隔三差五的會來找雪千代,所以雪千代也能從她的描述中大概了解幼稚園的風貌。不過這個風貌局限性有點大,因為觀察之人的偏好有些特殊···


    “據繪理大人的慧眼觀察,整個宮川幼稚園,‘一個能打的都沒有!’。”繪理在雪千代麵前驕傲地說道:“我已經差不多完成了對自己班級的壓製,下一步就是對外擴張了。可惜雪千代你不在,不然就可以向你展示一下‘我打下的如畫江山了’!”說到最後,繪理自己先陶醉了···


    雪千代聽著眼皮直跳:“白君,欺負小朋友好像不太好吧···”


    “嗯?我那能叫是欺負嗎?不不不,我是在創建一種秩序。”繪理擺擺手,一副‘你不懂’的神情:“我像是那麽無聊的人嗎?為欺負而欺負,那是懦夫的行為。我就是看到有很多懦夫在用這種低劣的行為獲得個人的扭曲的快感,所以下定決心,一定要建立一個有秩序的社會。在這個秩序裏,在我的統轄之下,那些懦夫將無所遁形,所有那些低劣的把戲,都將接受繪理大人的製裁。所以啊,雪千代,我這可不是普通的欺負啊,我這是為了建立新秩序而必須邁出的一步啊!”


    不論是什麽議題,繪理總是對的那一方,這是雪千代用血淚換來的真相。所以雪千代也不再糾結於這個話題,而是轉移話題道:“白君,等會兒母親的教學課程就要開始了,你要來一起學嗎?”


    “哈哈···這個嘛···我還是算了吧。對了,雪千代,你的那些武具呢?”繪理拒絕了雪千代一起好好學習的提議,反而惦記起了雪千代那全套的,全真版的武具。


    雪千代一副拿你沒辦法的表情:“在旁邊雜物間裏,白君你自己過去吧,我先去書房了。不過,白君,你在幼稚園裏也不怎麽學習,現在再不學的話···”


    繪理一口應下:“嗯嗯,好的,我知道啦!幼稚園裏又沒有什麽教學內容,有什麽好學的,你趕緊過去吧。”


    走到門口,剛要拉上紙拉門,雪千代還探過頭去叮囑一句:“白君,你玩那些東西要小心一點啊。特別是那把太刀,畢竟開刃了,還是不要碰的好。像你上次那樣不小心被割到就不好了···”


    “哎呀,放心吧!雪千代你怎麽老是婆婆媽媽的,真是的!下次不叫你雪千代了,叫你‘姬若子’算了!”繪理走過去把雪千代推出房間,沒好氣地拉上紙拉門。


    剛拉上門,又被雪千代拉了開來:“不許叫我姬若子,我可是一趟能提一桶水,一天能跑幾十裏,後山眾多魑魅魍魎都不敢近身的‘鬼若子’!”


    繪理眯了眯眼睛,挑起雪千代的下頜,湊了過去:“謔謔,頭發留得那麽長,皮膚比我的還白皙,又總是磨磨唧唧,哼哼,身體還那麽‘虛弱’,你不是姬若子,誰是姬若子?”


    繪理這一陣話,嗆得雪千代一時氣短:“總之,不能叫我姬若子,我現在已經不會那麽虛弱了···大不了我以後不囉唆就是了···”


    “嗯,這才對嘛。”繪理拍了拍雪千代的腦袋,故意把他的頭發弄亂:“你趕緊過去吧,紀子阿姨應該在等你了。”


    雪千代一邊整理著自己被弄亂的頭發,一邊鬱悶地朝書房走去。


    其實,說雪千代留的是長發也不是很正確,準確地說,雪千代現在留的是‘稚兒發’。


    麵前是剪得很齊整的平劉海,後麵是齊肩長的半長發。這是以前比較流行的兒童發型,在那個把男孩子當女孩子養,到了一定年歲還要舉行‘著裳禮’(類似於穿裙禮)的王朝時代,留這種發型是很正常的。大概裏麵也包含著‘女孩子比較容易養大’、‘作祟的鬼怪更喜歡男孩子’之類的意思吧,所以,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玉川紀子給雪千代留起了‘稚兒發’。


    至於雪千代皮膚白,可能有基因方麵的原因,但更多的,可能還是這幾年基本不怎麽曬得到太陽的緣故。即使是這一年來在清泉寺訓練,後山那種遮天蔽日的環境,根本曬不到他。反而是上幼稚園的繪理,由於經常有戶外活動,加上她本人也不甚在意,很容易被曬得更黑一些。


    經過一年風雨無阻的訓練,加上醫藥,食物的調養,雪千代的體質確實好了不少,基本已經擺脫了‘房屋傾塌’的威脅。現在,每趟可以提一桶的水迴去,是一年前的兩倍,速度也快了不少。但是相應的,離染軒也把每日任務的要求提高了:每天提的水,要有水缸容量的一半。


    所以雪千代的運動量並沒有減少,但是,也不會像剛開始那樣,光是提水就耗盡全身氣力了。現在的雪千代已經能夠遊刃有餘地完成每日任務,並且還能保留一定的體力來接受其他項目的訓練,譬如平衡性、力量之類的。


    另一方麵,由清泉寺道義講授的漢學,也已經初具成效。‘四書’當中,《論語》已經講授一半。漢語的教學也已經過了初始的基礎期,漸漸地走上了正軌。書法方麵,經過一年的練習,雪千代終於能寫出‘橫平豎直’‘大小一致’‘筆畫完整’的毛筆字。但其實仔細一看,雪千代所寫的字跟‘書法’根本扯不上一點關係,純粹隻是能用毛筆寫字罷了,離真正書法還有好幾條街的距離。但是,雪千代對此已經是相當滿意了:至少這一門科目我還真是零基礎起步的,一年能到這種程度,應該算是不錯了吧。


    鑒於雪千代在各個科目上的基礎都已經有了,清泉寺道義準備第二年時加快授業的速度,並且,將《史記》的學習也加入了以後的授課計劃中。雪千代自無不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重新拜讀太史公的巨著,人的際遇,還真是妙不可言啊。”


    由玉川紀子親自負責的日語啟蒙這一塊,本應該是最簡單的,至少,前半年雪千代是這樣認為的。


    前半年,不過是學習五十音圖,認一些日常的詞語,以及十以內的的算術。盡管雪千代已經表現的很收斂了,極力控製自己的‘學習’進度,但還是在半年內把這些給學完了。


    看到雪千代掌握的那麽快,玉川紀子在欣喜之餘也開始調整自己的計劃。


    “呐,雪千代,基礎的東西我們都學完了,以後我們就可以通過一些少兒類的讀物來深入學習了。”


    雪千代當時心想到:“但是我覺得那些讀物都好幼稚·一··個大叔還在看童話故事,不是一件很蛋疼的事嗎?那千篇一律的情節,尷尬的對話。民間故事也是,道理我大概都懂,讓我再去學,好沒意思·算··了,問問母親能不能不看這些吧。”


    於是雪千代是這麽對玉川紀子說的:母親,我想學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雖說對方隻是一個小孩子,但玉川紀子還是認真考慮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正式確認今後的方向。


    “呐,雪千代,《萬葉集》、《古今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拾遺集》、《金葉集》、《小倉百人一首》、《和漢朗詠集》、《源氏物語》、《枕草子》、《八大俊秀集》、《尺素往來》、《節用集》。這些書,你想先學哪一本?”玉川紀子指著桌上平鋪著的眾多書籍,向雪千代問道。


    “母親·讓··我現在就學這些,沒問題嗎?”雪千代不得不說,自己當時被眼前的陣勢嚇到了,自己隻不過是想學一些不幼稚的東西,沒想到母親祭出了這些‘威名赫赫’的書物。那些書物中,有幾本的部頭特別大,比如那幾本和歌集,比如源氏物語。


    玉川紀子笑笑道:“剛開始學起來可能會比較困難,不過學久了,自然就會順暢起來。雪千代在道義大師那邊也是學過文言的吧,所以這些對你來說還不算太難呢。”


    看著母親鼓勵的眼神,雪千代終於下定決心,把手伸向了那本最薄的《小倉百人一首》···


    “啊!雪千代屬意這一本啊,也好呢,這裏麵記述的是藤原家定公從眾多和歌中精選出來的一百首。對你來說,用這本書入門在合適不過了。有了它打基礎,以後你看其他的和歌集或者文學作品就不會一頭霧水了。”


    雪千代之所以選《小倉百人一首》,僅僅就是因為它比較薄而已···不過,玉川紀子說的也不錯,在這一百首和歌中,有戀歌、詠景、遣懷等題材。除了‘賦比興’等表現漢式手法之外,和式的表現手法‘掛詞、枕詞、歌枕、序詞、縁語’等等,都有涉及。如果能把這一百首和歌吃透,以後閱讀其他的古代文學作品,就不至於無從下手了。


    話說現在,雪千代拉開書房的門,玉川紀子果然已經在裏麵等著了。


    “雪千代,今天我們要學第三十三首,紀友則的和歌。”等到雪千代坐下,玉川紀子將書遞給他,開始誦讀以及講解這首和歌。


    “久方の、光のどけき、春の日に、しづ心なく、花の散るらむ”玉川紀子誦完一遍,接著解釋道:“大意是:在閑適的春日裏,陽光也是如此的晴好。隻是櫻花為何如此的芳心大亂,匆匆即逝,徒惹觀者悵意難遣呢?”


    “哦!那這首歌的意思就是‘惜春常怕花開早’的意思咯。嗯···不對,應該是‘惜花常怨春來早’的意思。”


    “嗯,這首歌所要表達的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七日之櫻短則短矣,卻極盡風華。”玉川紀子點點頭,對於自己的孩子能很快領悟歌中的意思,她還是很欣喜的。


    “可是,花了一年的時間積累氣力,隻是為了做這一旬之花,總感覺好可惜啊。”雪千代說道。


    “與春日裏的其他花木相較而言,櫻花既無芬芳馥鬱,也無炫彩多姿。花色較為單一,花型也隻是平淡無奇,然而,祂卻能成為眾多歌者章句中的主角,雪千代知道是什麽原因嗎?”


    雪千代撐著腦袋想了一會,方才答道:“母親開始給我講這部歌集時,曾經說過:情因物感,文以情生。櫻花的樣態能夠與歌者的思緒產生共鳴,這可能是其中的原因吧。”


    玉川紀子讚許地點點頭:“雪千代你說的沒錯。歌者睹物而生情,情不能自抑,則申之以文。人之所以寄情於草木,正是因為能在自己與草木之間找到共同之處。


    “王朝時代(平安時代),公卿們感歎於櫻花的纖弱唯美。武家時代,武士們傾心與櫻花的絢爛果決。等到市民文化逐漸繁盛的江戶時代,普通民眾又憐愛櫻花的平實可親。如此這般,無論哪個時代的主流文化引導者,都賦予櫻花以自己所推崇的定義。由此形成的櫻花的精神,便能夠切合大和民族大多數人的審美。”


    “以是之故,櫻花雖然不是國花,卻與國花----菊花一道,廣受人民的喜愛,也成為了世界公認的‘扶桑印象’之一。”


    雪千代驚歎道:“原來是這樣啊,難怪人們會說‘敷島の、大和心を、人問わば、朝日に匂う、山桜花(欲問大和魂,朝陽底下看山櫻)’!連這些和歌裏都不用明寫,隻要歌中出現有花的字樣,基本就可以將其默認為指的是‘櫻花’呢。”


    “剛才那首是國學大師本居宣長先生的作品呢,是道義大師教你的吧!”玉川紀子略一沉吟:“其實,櫻花也不是一直都有這麽高的影響力的哦!在奈良時代,社會上的主流還是以‘梅花’為尊。那個時候的‘花見’,一般就是指欣賞梅花呢。


    “在恆武天皇從平城京(奈良)遷都平安京時,大內的正殿----紫宸殿前,從天皇陛下坐的方向看,右側種植一顆橘樹,即‘右近橘’,左側種植一顆梅樹,即‘左近梅’。想來也是奈良時代的遺風所致呢。以後你讀成書較早的《萬葉集》就能發現,那裏麵描寫梅花的和歌,要遠遠多於櫻花呢。”


    “啊!對了,這本書第三十五首和歌,紀貫之的那首‘人はいさ、心も知らず、故郷(ふるさと)は、花ぞ昔の、香ににほひける’(羈旅人心君可知?故裏梅香似舊時),這首和歌裏的花,指的就是梅花。裏麵的故鄉,指的也是奈良。”


    雪千代張張嘴:“原來還有這番緣故啊!但是,母親,以前我們去禦所那邊看時,大殿左側種的是櫻樹啊?”


    玉川紀子微微一笑:“雪千代觀察地真仔細!其實,那裏最開始種的確實是梅樹,不過在仁明天皇在位時,那顆梅樹枯死了。喜愛櫻花的天皇陛下便改種了櫻花,於是,‘左近櫻’便成了定製。禦所重修時,也遵照這個製度,重新種上了橘與櫻。”


    “那為什麽奈良時代大家喜歡的是梅花呢?”雪千代像個好奇寶寶一樣繼續問道。


    “這個的話,就跟‘唐國’有很大關係了······”玉川紀子剛要解釋個中緣由,玄關處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玉川紀子抱歉道:“深夜的電話,必然是有重要的事吧!雪千代,等母親先接個電話再過來好嗎?”


    “嗯,母親先去接電話吧,沒關係的!”


    玉川紀子出去接電話的時間,雪千代則是繼續在書房裏看書。


    雪千代正看到關於和歌內文法的解釋時,玉川紀子進來了,麵露戚色,欲言又止。


    “母親,發生什麽事了嗎?”


    “美嘉她···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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