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那一張白狐麵具的遮掩,鏡中的人看不清公孫素衣臉上的表情。


    可她背負的雙手中,有一隻手掌捏成了拳頭。


    她轉過身去,看了一眼身後三十萬北秦武夫,忽然歎了一口氣。


    那鏡中的人還在梳妝打扮,她抿了一口唇脂,又特意抬頭詢問公孫素衣:“我大伏,可是也有了萬一?”


    公孫素衣沉默。


    鏡中人站起身來,身後忽然走來兩對個子高挑,眉眼烏黑,體態飽滿圓潤充滿異域風情的宮中侍女。


    兩位侍女各自持著一件華衣的肩處、衣袖,伺候那女子穿衣。


    那是一襲白色拖地煙籠白水裙,此時那女子身上罩著一件品月玉蘭飛碟氅衣,內裏卻是一件極盡妖嬈的紅色繡鍛裹胸,裹胸胸口處還繡著精致的蝴蝶,身段豐饒,便如同一朵盛開的牡丹,妖豔而絢麗。


    “既然有了萬一,死一個北秦第二的舉鼎仆射項鼎隻怕還殺不得虞東神。


    可若是被秦就此退去,項鼎與那一百零八戮傀儡便是代價,那大荒山下六十萬運送輜重的秦人也就白來了一趟,又歸於秦國,隻怕還要死上不少人。”


    鏡中女子一邊任由兩位宮女為她著衣,一邊說話。


    她的聲音極輕柔,卻自然帶著一種難言的氣度。


    公孫素衣靜靜地聽著,背負著的雙手也垂落下來。


    她依然看著身後那三十萬鐵骨兒郎,可這一次這位北秦女將的目光卻穿越漫長的距離,落在大荒山那一頭的山底下。


    那裏,是北秦黑甲軍的營帳,密密麻麻的人影正推著輜重車馬,推著巨量的糧食安營紮寨。


    一旦將士們遠征,便無人可以推測他們多久才會歸來。


    這些氣血如懸空烈陽的武夫們需要大量的糧食補給,以保證他們時時維持巔峰的戰力。


    畢竟對於北秦而言,每一場大戰都是關乎天下一統的關鍵,三十萬將士倘若餓著肚子,消耗自身氣血辟穀而戰,又能有多少勝算?


    “也許這虞東神並無那般重要。”


    公孫素衣看著那些枯瘦、疲乏、眼神麻木的秦人,開口。


    那正在梳妝打扮的女子笑了笑,側頭說道:“舍不得後手?既如此,你何不試一試虞東神對於重安三州、對於這場吞天下的大戰究竟……重要與否。”


    “我猜,秦國中應當有八境人仙隱匿,那八境人仙一旦現身,他便是殺了虞東神,隻怕也要死在大伏。


    小公孫,此戰你乃是秦國主將,還要看你是否有魄力膽敢讓一尊天府人仙以命換命。”


    “天府人仙以命換命?”


    公孫素衣白狐麵具之下,不知是何種表情。


    她靜默的站在大荒山山巔,遠遠注視著那廣大的重安三州。


    死一個重安王世子,是否真就能夠對戰局起到決勝之用?


    重安三州那些粗獷比起秦人也不遑多讓的兒郎,是否真就會因為虞東神之死,而鬥誌崩潰?


    若是重安三州的將士們因此而生怒,因此而激出內裏更重的血性殊死一搏,她作為秦國主將又該何處?


    公孫素衣思緒翻湧。


    初為這一處持續了數十年的戰場主將,她便麵臨此等抉擇。


    是犧牲一位八境天府,還是直麵那虞東神不死的重安三州。


    四五息時間逝去。


    公孫素衣隻覺得這要比她滅犬、鬼這些蠻夷國度還要來得更難許多。


    “也不知那一道劍光從何而來,若真是天上太白樓的仙人,又為何要相助於虞東神?”


    “便是這一道劍光……陡生意外。”


    公孫素衣不得其解,她抬起手臂,摸了摸臉上的白狐麵具。


    突然間,她想起此戰之前自己那位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將的父親曾說過……


    虞乾一死、虞東神亡便可滅重安三州!


    大公孫在秦國朝堂上到處此言,天下人俱都言他怕了重安三州重安王父子,可公孫素衣卻總覺得她父親乃是天下第一名將,也是秦國三位大上將之首,哪怕是毫無人性、恐懼可言的申屠見了他,都要與他行禮。


    “小公孫,若是舍不得一位天府人仙,伱如今尚且還有兩條路,一條便是帶著九十萬秦人退去大荒山。


    另一條則是趁著虞東神尚未歸來,便強攻重安三州。”


    鏡中的女子青絲披落雙肩,目中如有清輝。


    “不過看你那般猶豫,這入了大伏的天府人仙不會是你父那二位得意門生之一?”


    “聞執安去了煬穀,想來入大伏的不是他,那麽……應當就是那一隻妖人了,如此這般,更要看你魄力如何……”


    鏡中女子尚未說完。


    公孫素衣卻忽然輕輕一叩白狐麵具額頭。


    鏗!


    一聲脆響傳來。


    公孫素衣終於開口,她言語中終於沒有了猶豫,多了些誌在必得。


    “戰局瞬息萬變,有抉擇時,深思熟慮一番並非什麽壞事。”


    白狐麵具眉心還有一枚赤紅色的印記,讓這張麵具顯得有些妖異。


    “便是百戰百勝的將領也有為難之時,便如長公主猜測,入了大伏的正是我那位兄長,他是我兒時的玩伴,那時他便是震動天下的大妖,可卻願意與我一同玩耍,與我上山下河,哄我、慣我。”


    公孫素衣有序叩動著白狐麵具眉心中的印記,那印記引發出微弱的光亮,一閃又一閃,似乎是在辭別故人。


    “可若要為北秦計,為天下人間計,世人總要犧牲,就如我那些秦國百姓,若無他們以身為燃料,就燃火的戰車又何至於這般堅不可摧?”


    “姐姐,有朝一日,你若是站在北秦的對立麵,我也會親手拔刀了結你的性命。”


    公孫素衣聲音平靜,徐徐到來。


    而她眉心那一道印記閃爍出光輝,又流轉出一道神念。


    那神念仿佛在唿喚著一人名諱。


    孔梵行!


    大伏燭星山上,有一位身著彩裙,頭插孔雀釵,一縷青絲垂落胸前,目光清靈透徹的可愛女子似乎感知到了這一聲聲唿喚。


    那女子身旁,白蛇白雲渺有些不解的看向那女子。


    那女子眼中忽然泛出淚光,輕聲道:“哥哥……”


    白雲渺聽到彩裙女子道出這兩個字,看到她眼中的淚光,忽然有些明白過來。


    “可是那孔梵行有了消息?”


    彩裙女子眼中含著淚水,她呆呆的看著天上的雲霧,道:“白姐姐,我那哥哥入了大伏。”


    白雲渺目光微變,深深歎了一口氣。


    天下有名有姓的修行者俱都知曉,虞淵中曾經飛出兩隻孔雀。


    那兩隻孔雀流落於人間。


    一隻上了邪道宗燭星山,成為燭星山大聖之一。


    另外一位北秦大公孫收為弟子,在短短三十年間名震天下,成為了當世少有的天府人仙。


    而今日,大公孫弟子孔梵行前來大伏,一旦暴露了行跡,又如何能走出大伏?


    便如那女子所言。


    孔梵行要死了。


    “孔梵行這般的大妖前來大伏,不必猜測太多,必然是為了迴歸重安三州的虞東神而來。”


    “這人間死一位孔梵行已然是極大的損失,再死去一位虞東神……”


    ……


    雲間仙鶴上。


    百裏清風正嘴角含笑,靜靜的看著陸景手持斬草刀,比如割去野草一般,斬去一位位舊吳甲士頭顱的景象。


    他並非嗜血之人,隻是覺得天底下多一位如大燭王一般元神武道同修,又都能說出一番大名堂的人物,乃是極好的事。


    可就在他觀景之時。


    遠方三百裏以外,忽有五彩的氣血縱橫,一團巨大的雲霧憑空而生,那雲霧似乎在召喚一些什麽。


    百裏清風目光生變。


    他站起身來,臉上的笑意悄然消散。


    “這未免太過可惜了。”


    “隻是,崇天帝想要讓虞東神死,大燭王也想讓虞東神死。


    我若因為惜才而出手,不僅要得罪崇天帝,也要得罪大燭王。”


    百裏清風白發飛揚,他最初不曾出手,如今當那隻孔雀的氣息散落於虛空。


    這位邪道宗宗主突然低頭看向腰間酒紅色的酒壺。


    “酒已經飲光了……”


    百裏清風皺著眉,腰間那一枚封妖敕魔的令牌微微一顫。


    一道奇異的氣機落入酒壺中,那酒壺似乎是成了精,又似乎是從沉睡中醒來。


    百裏清風摘下腰間的酒壺,打開木塞,卻有一股濃鬱的酒香撲鼻而來。


    “大燭王、崇天帝皆有自己的理念,唯有我行於山水許久,看過了幾座王朝,登上了姑射神山,也曾經敕封墜落人間的仙境,也算看盡了塵世間的事,又何須如那二位一般謀算太多?”


    “現在有了酒,老夫惟有,醒來明月,醉後清風。”


    百裏清風臉上再度浮出笑容了,他大口大口的飲酒,將那酒壺成了精怪後釀出的美酒一飲而盡。


    “換個念頭,虞東神活下來,大伏中總有人要謝我。


    孔梵行活下來,北秦也有人要謝我。


    再加上重安三州那一場大戰也許會因此而停息,便算是積累了大功德。”


    百裏清風眼神朦朧,腳下那隻元氣仙鶴正要鋪展翅膀……


    倏忽之間,百裏清風右肩肩頭猛然間傳來一陣琴聲。


    琴聲悠揚,如風吹萬壑之鬆,又有如青雲暗幾重,碧山落雨,清空淡雅。


    這等優美的琴音,也算一絕。


    可偏偏百裏清風聽到這琴聲,瞳孔突然微凝,他感知到自己的身軀驟然間變得無比沉重。


    腳下元氣仙鶴也在瞬息間化作一縷縷霧氣消散而去。


    百裏清風皺起眉頭,看著自己的右邊肩頭。


    那裏似乎也有空穀曠野,有一處幽靜小院。


    小院裏有芙蕖仙人坐而撫琴。


    “相處太久,我竟忘了你是那天上仙,也想要讓孔梵行、虞東神也這等蓋世的天驕死在此處。”


    百裏清風低聲說道。


    琴聲四起,他的目光又忽然落在陸景身上。


    “孔梵行要殺虞東神,以陸景的氣性必然不會袖手旁觀。


    看來那閬風城中,有仙人傳訊於你。


    這倒是一場機緣,天上不需吹灰之力,人間便死三位天驕。”


    ……


    洞山湖湖畔滿是屍體。


    原本清澈的湖水已經染血。


    微風吹過,盡是血腥味,配上如畫的風景,竟有些驚悚。


    一百零八具戮傀儡已然盡數若於大地,已經找不出完整的傀儡軀體。


    兩千舊吳甲士被陸景手中的斬草刀,白虎的獠牙,以及虞東神手中的銀槍擊碎。


    數百位即將力竭的騎虎武卒見了得勝之機,也如他們坐下黑虎一般目光赤紅,結成戰陣,剿殺這些世世代代忠誠於七章皇族的甲士。


    洞山湖上的一戰,終於落幕。


    陸景手持斬草刀,正蹲坐在湖畔洗刀。


    “你以血水洗刀,能洗幹淨嗎?”


    虞東神負了傷,脖頸、肩頭好幾處猙獰的傷口,可他卻麵不改色,正在用自己的衣擺擦拭著銀槍槍頭。


    “不過,這斬草刀倒是有些奇特。”


    虞東神看著陸景手中平平無奇的斬草刀:“但凡傳天下的名刀,哪一把會染血,偏偏這斬草刀就如同生鋼造成,竟會染了凡血。”


    陸景身上白衣也染了幾滴鮮血,可他卻並不理會,隻是專心洗劍。


    “這些武夫之血會浮在水上,隻需輕輕一彈,便可露出湖中的清水。”


    陸景讓開一個身位,讓虞東神看得清楚些。


    虞東神踮起腳尖看了看,頷首說道:“重安三州本是幹旱之地,重安三州以外更是一片戈壁,我與人征戰極少在水邊。”


    陸景洗好了刀,又用身上白衣擦拭,小心翼翼地將斬草刀收入刀鞘。


    “這是別人的刀,不可弄髒了。”


    陸景見虞東神有些好奇的看著他,便出聲解釋。


    虞東神搖頭:“如果之前所言,重安三州……給不了你什麽好處。”


    “你不是給了我一把名劍?想要出爾反爾?”


    陸景眼神中帶著些警惕。


    虞東神挑眉,豪氣說道:“你且等著,等再過些年月,我殺了那北秦劍神,為你奪來他那把天下第五的名劍。”


    陸景仔細看了虞東神一眼,問道:“你不曾看出來?”


    虞東神臉上的豪氣依舊,他轉過身去擺了擺手,道:“陸景先生,今日你相助於我,虞東神會記得,重安三州也會記得。


    隻是此地不宜久留,你我就此別過。”


    陸景站在原地,眯著眼睛看著虞東神的背影。


    虞東神朝前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歎氣說道:“瞞不過你,既如此……那道別就不該那般倉促了。”


    虞東神朝側邊伸出一隻手掌,立刻有一位甲士脫去麵盔,摘下手套,不知從何處拿來一壺酒。


    “我聽聞陸景先生好酒,便以此酒作別,先生已相助我良多,如今也是該迴玄都了。”


    陸景仍然靜靜的看著虞東神。


    虞東神一邊開酒封,一邊看向遠處。


    那裏,正飛起一朵紅雲。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當不成贅婿就隻好命格成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瞻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瞻台並收藏當不成贅婿就隻好命格成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