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


    天下共長夜。


    蜀山後山,月光漫散。


    千手與裴靈素坐在山巔,幾隻猴子喝得醉醺醺的,掛在山頂樹枝枝頭酣睡,偶爾翻身,濺起一陣林葉翻滾聲。


    “丫頭。”


    師姐單手托腮,醉意朦朧,笑著問道:“師姐現在就等著你與寧奕風風光光的大婚呢,日子訂下來了嗎?”


    裴靈素也有些恍惚。


    她笑道:“不急。等他迴來……”


    微微停頓。


    裴靈素在心中聲音很輕地補充道:“也等我出來。”


    她也想風風光光的大婚。


    可這後山,是她無法逾越的生死之線,師姐喝醉了,往日裏都是避開大婚這個敏感字詞的。


    “天都城有個年輕貌美的徐姑娘。”師姐喃喃道:“寧奕這次出山,一準是見她了。要是徐藏還活著,一準替你收拾他。”


    裴靈素苦笑一聲,雙手捧著酒壺,呢喃道:“師姐,徐姑娘是很好的人。”


    千手皺著眉頭,惡狠狠瞪了丫頭一眼,“不行……寧奕他可不能做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


    “師姐,你喝多啦。”裴靈素輕輕拍了拍千手的後背,輕柔笑道:“寧奕不會的。”


    千手冷笑一聲,“嗬……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難得見到師姐一醉。


    東境大勝,天下太平。


    裴靈素笑道:“那您的徐藏師弟呢?”


    “徐藏……自然是個例外。”千手低低一笑。


    裴靈素在心底默默道。


    “我的寧先生,當然也是一個例外。”


    ……


    ……


    天都宮內。


    一座幽亭。


    太子獨坐亭內,麵前是銀白月光,鋪滿花圃,絲絲縷縷霧氣,隨著天都城上方那張符紙的飄搖,繚繞在視線之前,映射出長陵的景象。


    身為天都之主,他已經掌控了“鐵律”的力量。


    整座天都城,都在他的眼目之中,一念之間,便可洞察四方。


    太子麵前的霧氣,逐漸由模糊變得清晰。


    正如守山人所提醒的那樣。


    任何人登上長陵,皇宮之內都會有所感應,今夜寧奕和徐清焰的登陵,會被太子看在眼中。


    鐵律的監察之力,自然也將二人的談話……傳到了太子耳中。


    李白蛟身子微微後仰,端起酒盞,靜靜看著長陵的風與霧。


    ……


    ……


    “徐清焰,我的確喜歡你。”


    女孩癡癡望著帶自己登上長陵的寧先生,摘下帷帽,臉上不由自主浮現出驚喜的笑容。


    聽到這一句話,她是極開心極開心的。


    可很快。


    她意識到了不對……


    這本該是一句甜蜜的情話。


    可在寧奕的語氣中,卻聽不出絲毫的愛意。


    寧奕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決。


    長陵山頂,掠過緩慢的柔風,徐清焰忽然感到後背襲來一股涼意,她抿了抿幹枯嘴唇,向著寧奕,像是一隻貓兒,試探性地前進了一步。


    “吱呀”一聲。


    長陵山巔的一塊土石,輕輕翻動。


    寧奕,向後退了一步。


    徐清焰唇角的笑意瞬間凝固,那雙翦水秋瞳中氤氳一縷霧氣,此刻的眼神多了三分悲哀。


    還有不解。


    一進一退,保持著三尺距離。


    兩人之間,依舊站得很近。


    可對於徐清焰而言,這個距離,卻遠如隔天塹。


    “對不起。”


    寧奕聲音很輕的開口。


    這三個字,如雷擊一般,落在徐清焰心頭。


    “寧先生……你說什麽?”


    徐清焰恍惚搖晃了一下,竭力保持著禮節性的笑容,不讓自己失態。


    “徐姑娘。我不想欺騙你。”


    “你一直都很優秀,很完美……”寧奕深吸一口氣,道:“但如今,縱有百般欣賞,難掩千種陌生。天都相逢,我已不太認識現在的你。”


    微微停頓。


    寧奕認真望向徐清焰,道:“退一萬步,我心中已另有她人。”


    “我不在乎!”


    女孩攥攏帷帽,皂紗在掌心變形,她再度前踏一步,一字一句泣淚問道:“寧奕,我喜歡你,與她人又有何幹?”


    “有。”


    寧奕聲音很輕地開口,嗓音沙啞,“寧某心中……已沒了任何人的位置。徐姑娘,你我之間,隻能做朋友。”


    這就是他今日要與徐清焰挑明白說清楚的事情。


    纏纏繞繞,曲曲折折。


    一路走來,兩個人的因果,發展至今,已是難以割舍……寧奕不希望徐清焰再追逐自己,將自己當成整個世界的光。


    籠中雀,已有了一座完整的世界。


    他做到了當初的承諾,替徐清焰打開了籠子。


    這些話,越早說,越好。


    徐清焰怔怔站在風中,淚水如斷線的玉珠,被風吹成斷續的絲線。


    她這般模樣,任人看了都會心碎。


    寧奕則是選擇閉上雙眼,不去看,不去想。


    長陵的風忽然大了起來。


    風聲灌耳。


    徐清焰腦海裏,有什麽聲音,在嗡嗡嗡的轟鳴著。


    一瞬之間,眼前的世界似乎黑了下來,心中有什麽東西垮塌了……一股強勁的力量衝刷而來,讓人站立不穩。


    原來真的隻需要簡單的一句話。


    便可以讓一個人心碎啊。


    女孩的麵色,肉眼可見的迅速蒼白下來。


    徐清焰微微躬身,想要扶住什麽,她按住了長陵的一棵古木,望向那個閉著雙眼,在風中如老僧站定的黑衫男人。


    她顫聲笑著問道:“寧奕……你何必對我說之前那些話,既然你曾喜歡我,為何我就不能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裴靈素的付出,叫做付出。我的付出,就不叫付出了麽?”


    “你葬在冰陵的那三年……我日夜汲血,榨取神性……”


    “走紫山,訪雪原,為求你迴來,你可知我熬了多少長夜,白了多少頭發,燃了多少香火?”


    “我究竟做錯了什麽,你要如此對我?”


    字字誅心。


    寧奕盡管閉目不看,但難掩痛苦之色。


    他數次擦拭劍心,數次捫心自問,決定今夜挑明一切,與清焰說明自己的心意,想法。


    可此刻,他的心亦如萬般刀割。


    寧奕壓下一切,聲音沙啞地低沉迴應:“你……什麽都沒有做錯。”


    這個迴應,太無力了。


    徐清焰依舊在笑,“是,寧先生,我成了你眼中所不齒的天都監察司大司首,隻因我想為我兄長複仇。你後來告訴我,不願我這麽做,可那時候你在哪?我為蜀山送了近百封信,上萬個字,你又何曾迴過我一個字?但凡在我迷茫失落之時,你告訴我不要如此……我又怎會成為如今這樣?”


    她抬起雙手,自嘲笑道:“如今這雙手,沾了天都上千條人命,你覺得髒了?還是說,我就該當一隻籠中雀,任人拿捏,戲弄掌中?”


    直到這一刻,寧奕才切身體會地明白一個道理。


    這世上最傷人的不是刀劍。


    而是言語。


    天都夜宴,他已傷了徐清焰一次。


    那道縫隙,或許隨著時間越來越小,或許會愈合成為一個傷疤,可終究還是存在,終究還是不可彌補。


    這道傷口,一旦撕裂,便隻會更疼。


    “那日,沉淵派鐵騎給我送信,還給我送了一句話。”


    徐清焰慘笑道:“他對我說,世間因果,皆有注定,強求不來……憑什麽他覺得我所做的,就是強求?”


    鏘的一聲。


    徐清焰攥攏骨笛葉子,握在掌心,一把拽出。


    神性引召,寧奕腰間的細雪,毫無預兆地出鞘,化為一縷流光,掠入她的掌心。


    寧奕閉目的神情陡變。


    他沒想到,徐清焰的神性,竟然可以引動自己的細雪!


    下一刻,徐清焰已經握住細雪。


    她聲音顫抖道:“寧先生,清焰知道裴姑娘是不可辜負的良人,她的確與你是天作之合,但將軍府大先生的話,清焰不認同。”


    “這世上,不可強求別人,難道還不可強求自己麽?”


    徐清焰將劍鋒緩緩抬起,擱在自己脖頸之前。


    劍音錚鳴——


    她搶劍之後,望向寧奕,想要從對方的眼中看到愧疚的,痛苦的,後悔的,情緒。


    她看得出來,剛剛那一番話,寧奕已經動搖了。


    隻要有這些情緒,那麽今日這一切,還有迴轉的餘地。


    寧奕緩緩睜開雙眼。


    他沉默看著這一幕。


    劍在顫抖,手也在顫抖。


    他看出來了,眼前的這個女孩,是在害怕。


    她不害怕死亡。


    她害怕……失去自己。


    所以一味的付出,無下限的討好,無止境的認錯……這就是她口中所謂的強求自己。


    隻要寧奕願意,她可以獻出一切。


    這正是寧奕所害怕的。


    犧牲自我的“追逐”。


    愛一個人,不會因她生出改變而不愛。


    愛一個人,也不是要變成他心中的完美模樣。


    愛本來就是不完美的。


    讓寧奕覺得心碎的,是自己傾盡一切幫助的徐姑娘,即便離了籠牢,終究是為自己而活的病雀。


    長陵山巔,一片死寂。


    簌簌落葉飄飛,如雪屑,如枯灰。


    “璫”的一聲。


    一滴細長的淚珠,濺在細雪銀白鋥亮的劍身上,蕩漾出清脆的,刺耳的心碎聲音。


    徐清焰看到了。


    寧奕眼中是平靜,是冷漠,是麻木,是不在乎。


    擱在脖前的那一劍,終究沒有落下去。


    寧奕來到徐清焰麵前,他取走細雪,將其重新歸於鞘中。


    寧奕輕聲道:“徐姑娘,就當寧某是個負心人吧。”


    那張好看的麵孔,已經哭花了妝容。


    寧奕伸出一隻手,“還給我。”


    女孩拚命搖頭,緊緊握著掌心的骨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聲音哽咽:“寧奕……我不要這樣……我們做迴朋友……好不好?”


    “徐,清,焰。”


    寧奕一字一句地開口,最後一遍地念出女孩名字。


    那個女孩,對自己百依百順的女孩,乖乖將骨笛葉子還了迴來。


    這次,是寧奕主動要迴了這半片骨笛葉子。


    接過骨笛,擦肩而過。


    徐清焰還想說些什麽,被寧奕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全都噎了迴去。


    “以後,就當我是陌生人吧。”


    寧奕向前走去。


    他沒有迴頭去看背後崩潰大哭的姑娘。


    他一路走下山階,身形淹沒在長陵霧氣中。


    ……


    ……


    (辛苦大家等到現在。這章寫完,我個人還是比較難過的,大概也能猜到各位看到這裏的反應。清焰和寧奕的故事到這裏是一個比較重要的轉折點,但仍然在繼續。晚些會在公眾號發一篇文章,也會在那裏作出對書評的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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