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樓下,忽然傳來一陣車馬之聲。


    因為涅槃境的降臨,整層酒樓的賓客,已經被緊急疏散離開。


    此刻圍得水泄不通的摘星樓,被昆海使者清出一條道來。


    一聲尖細沉喝響起——


    “太子駕到!”


    海公公親自駕馬驅車,所到之處,人群紛紛退讓,盡皆叩拜。


    今日摘星樓,驚動涅槃也就罷了,竟然還驚動了太子殿下?


    不過……連紅拂河涅槃都出動了,太子親臨,也是合乎情理。


    樓下海公公的沉喝,動用了星輝法門,聲如震雷,層層翻滾,直接傳到了摘星樓頂層。


    雍和小侯爺李仲,聽到太子親至,整個人如遭雷劈,渾身一顫,背靠木壁,緩緩頹廢地癱坐下來。


    片刻後。


    摘星樓煙塵散去,精粹的星輝陣紋如春風一般蕩漾,太子在顧謙和海公公的左右侍奉下登上頂樓,他笑著與寧奕點了點頭,然後緩緩望向一旁簸坐的雍和小侯爺。


    李仲神色蒼白,從喉嚨裏幹澀擠出兩字。


    “……皇兄。”


    大隋皇室開枝散葉,數萬年來國祚綿長,絕大多數的封侯封王者,追本溯源,體內都流淌著光明皇帝的血液。


    李仲的這一聲皇兄,已經有了哀求的意思。


    本是同根之生。


    可否手下留情?


    “你既喊了這一聲皇兄……”


    太子和藹地笑了笑,輕聲問了這麽一個問題:“那為兄便問你,這幾年來,為兄平日待你如何?”


    隻這一句,便讓小侯爺眼中的火光緩緩熄滅。


    他闔下眼簾,喃喃應道:“皇兄待我……極好。”


    太子麵上笑意,緩緩消失。


    “李仲,你太讓我失望了。”


    “本殿說了幾次,皇族中人不可輕易私交聖山!”他陡然喝道:“聖山入都,這才幾天?你便等不及了?!”


    聲音鼓動勁風,震耳欲聾!


    摘星樓頂樓一片死寂。


    跟隨李仲的那些幕僚們,哪裏見過這般雷霆震怒的畫麵,此刻嚇得動也不敢動,那位太遊山聖子更是肝膽俱裂……太子已經無視了他,眼中隻有雍和侯李仲。


    顧謙和海公公,側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隻當靜默。


    寧奕也沉默地看著這一幕。


    他知道,雍和小侯爺上樓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會此刻的悲慘結局……念及至此,他微微偏轉目光,望向身旁徐清焰。


    黑色皂紗下,是一雙不帶感情的漂亮眸子。


    徐清焰的眼神,十分冷漠。


    比起寧奕,顧謙,海公公,她更像是一個看戲人,一個將自己完全置身在局外的觀眾。


    如果徐清客現在在場,一定會覺得如今的妹妹,比起當年,變了太多。


    兩人年幼之時,清客身無分文,帶著妹妹翻越石牆,看戲班子唱戲。


    那個時候,清焰的目光是澄澈的,純良的,幹淨的。


    如今,也是一片幹淨,隻不過這份“幹淨”……用麻木來替代,更加準確。


    “殿下……”李仲聲音虛弱地笑了笑,不知不覺間換了稱唿,“準備如何罰我?”


    太子凝視著小侯爺。


    “你先祖在北境灰界征戰有功,受賞了天都封地,世襲雍和侯位,已有數代……受此福蔭,今日之過,與功相抵。”


    “可死罪可逃,活罪難免。本殿,收迴你侯府封地和爵位。”


    “李仲,你……”


    “從哪裏來的,便迴哪裏去吧。”


    雍和小侯爺腦海一片空白,嗡嗡嗡作響。


    他想過會遭遇重罰,卻沒想過,竟然如此之重!


    收走封地,遣迴北境?


    這等同於……太子直接將他打出皇族席位!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驚了。


    連寧奕也沒想到……太子今日的“殺一儆百”,竟然如此狠厲,如此果決。


    這一道罷黜令頒下,整個皇權階層都將知道,太子逆鱗,不可觸怒。


    “殿下……”


    素來穩重的海公公,神情糾結。


    太子的決定,連他都覺得有些不妥。


    如今殿下雖勝東境,但畢竟尚未登基。


    未有名目,先廢王侯!


    朝內剛剛太平,難免再生波瀾,繼起阻力。


    海公公咬了咬牙,小聲勸道:“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太子木然看了眼海公公。


    大宦官立即收聲,明白了殿下的決意。


    今日這一“殺”,雖然不見血,但殿下意誌無比堅決,事發第一時間親臨摘星樓,便是不給雍和小侯爺任何請動紅拂河關係求情的時間。


    “顧謙,立即讓昆海樓昭告四境。”


    太子冷冷開口,道:“李仲,你不必再迴侯府了,今晚……便可以啟程了。”


    “是。”顧謙領令而退。


    小侯爺簸坐在地,身上還沾了些許血跡,無比狼狽,整個人癡癡坐著,如夢如幻,直至太子離開摘星樓,他都沒有動彈……這一切來得太快,數個時辰之前,他還是皇族核心的權貴高層。


    如今,他已經被貶去侯位,發配北境。


    他怔怔望向寧奕,還有那位黑衫女子。


    寧奕與李仲對望一眼,輕聲道:“小侯爺,多保重吧。”


    他望向徐清焰,沒有多言,隻是傳音道:“跟我走,我有話對你說。”


    寧奕一隻手點按在眉心之中,“空之卷”發動,神海一縷火光卷動虛空,直接在摘星樓頂樓映射出一扇門戶。


    寧奕邁步走了進去。


    清焰沉默片刻,望向簸坐在地的李仲,若有所思,隨後也邁入門戶之中。


    ……


    ……


    霧靄茫茫。


    月光從穹頂垂落,卻照不透這裏濃鬱的霧氣。


    “這裏是……長陵?”


    徐清焰從星火門戶之中走出,望著四方場景,熟悉的山廓,熟悉的氣息。


    “這裏是長陵。”


    寧奕抬起頭,望著眼前隱於霧中的巍峨山體,輕聲道:“聽說我消失的那段日子,你每日都會來長陵。”


    徐清焰一怔,輕輕嗯了一聲。


    那時候,她日日來此,盼著能見到寧奕從奇點迴來。


    山腳下的小木屋,燈火搖曳,吱呀一聲。


    一襲寬大的黑袍推開木門,緩緩漂浮而出。


    拎著燈火的守山人,懸浮於霧氣之中,望向二人。


    寧奕揖了一禮。


    “前輩,我想帶她上山,不知……是否有違規矩?”


    守山人沉默以對。


    涅槃境下修士,除非皇室允許,或者長陵開碑,否則不可輕易登山。


    長陵,畢竟是一個造化地。


    但如今寧奕……則是一個極其特殊的存在,他已經具備了涅槃的實力,按照皇室規矩,他可以在長陵隨意觀碑。


    對守山人而言……寧奕是規矩外的人,可攔,可不攔。


    而另外一位。


    則更特殊了。


    “殿下曾說過,徐姑娘可以自行登陵。”守山人沉思片刻後,淡聲道:“你們二人登山,我不會阻攔。”


    烈潮之後,太子擔憂太宗歸來,因為徐清焰跟寧奕存在著某種特殊的感召關係……所以他特令放行。


    正因如此,那段時間,清焰才得以日日守在長陵。


    守山人抬手,撤走了長陵的禁製,同時傳音道:“寧奕,切記,長陵山頂,有鐵律監察。”


    這是在提醒自己……風吹草動,太子都看在眼裏。


    寧奕對著守山人拱手,道:“多謝前輩。”


    ……


    ……


    長陵霧氣繚繞,幾乎不可視物。


    雖有陣風,卻讓人覺得霧越吹越濃。


    一路上,寧奕不開口,徐清焰幾度想打破寂靜,但終究是欲言又止。


    兩個人便保持著靜默,直至登上山頂。


    這樣的沉默無言,實在讓人覺得煎熬。


    於是死寂中,徐清焰先開口了。


    “寧奕,你是不是對我之前所做的事情,心有不滿?”


    她停住腳步。


    寧奕也停住腳步。


    “李仲這件事,不怪你。雍和侯根性如此,今日不入摘星樓,也有明日,後日。”寧奕這才意識到,兩個人竟快登頂了。


    這一路上沒有開口,是因為他一直在思考。


    此刻寧奕搖了搖頭,認真道:“之前說過,我隻覺得意外,並沒有什麽不滿。”


    徐清焰一下子啞口無言。


    這一路登陵,心中準備好的那些應對話語,此刻都派不上用場了。


    又是短暫的沉默。


    這次,是寧奕先開口了。


    “有些話,我必須要說,而且要當著你的麵,說明白,說清楚。”


    他站在長陵山頂,四周是繚繞的風,濃鬱的霧。


    麵前是低頭揪著衣衫袖子的帷帽女孩。


    “我答應過你哥哥,要好好照顧你。”


    烈潮那一日。


    如果不是徐清客的最後一策起了作用……那麽他和清焰,都已經死在了太宗皇帝的冰陵裏。


    “能從皇陵活著出來,我欠你一命。算上大大小小動用神性的戰鬥,我已不知欠了你多少。”寧奕自嘲笑道:“你總以為,我是醫治你的醫生。但事實上,你才是救我命的醫生。”


    徐清焰抬起頭。


    風吹起皂紗,露出女孩那張怔怔仰望的好看麵孔。


    “長陵那一日,清客先生最後問我,是否喜歡你。”


    寧奕道:“當時我迴答清客先生,像你這樣的女孩,誰會不喜歡呢?”


    徐清焰的心弦,陡然一顫。


    “你以前也問過我這個問題的。”


    “那時候的我,修為薄弱,不敢直麵本心,以追逐劍道為借口,逃避這個問題。”寧奕此刻的聲音比長陵風聲還要平靜,“後來我想明白了。沒什麽不敢承認的,徐清焰,我的確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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