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咒言鏡。


    寧奕不再停留,孤自一人,向著小舂山山下走去。


    山道林蔭,鬱鬱蔥蔥。


    寧奕忽然開口。


    “白微,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四下無人,像是自言自語。


    但此言一出——


    寧奕眉心,劍氣洞天輕輕震顫。


    一隻本該“神形俱滅”的小狐狸,就躲在劍氣洞天內,此刻身子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她的懷中抱著一枚古鏡,就是那枚被神性徹底清洗過的咒言鏡。


    一狐妖,一銅鏡。


    “寧先生,我背叛了龍皇殿……”小狐狸泫然欲泣,道:“妖族天下已無我容身之處,求求你大發善心,不要將我送迴去。”


    “放心。你幫我在鏡妖君道心種下魔障,我自然不會送你迴妖域。”寧奕平靜道:“隻不過,草原邊陲獸潮,荒人顛沛流離,這些禍亂皆是因你而起,我要你將功補過。”


    白微神情惘然。


    “今後,你便跟在雲洵身後,助他曆練鷹團,王帳諸部。”


    寧奕很清楚,這頭千年境大妖,對自己而言,既沒什麽助力,也提供不了幫助……但對草原而言,卻極其重要。


    白微乃是西妖域棋盤邊界處,唿風喚雨的幾頭千年境大妖之一。


    不然,龍皇殿布局,塤妖君這等大人物,也不會找她來幫忙。


    多次獸潮,都是由她駕馭,謀劃!


    沒有人比她對西妖域獸潮更加熟悉。


    想要練兵,想要對抗常駐西方邊陲虎視眈眈的妖族,就需要白微這麽一個角色在內陣輔佐。


    知己知彼,方可百戰百勝。


    “我說過,我會給你一樁大造化。”


    寧奕伸手一抓,白微的一縷妖念便這麽被抓了出來,在空中飄搖如柳絮一般,緩緩凝結成一隻稚嫩白狐。


    白狐誠惶誠恐,在空中學人作揖。


    “你們妖族也有不少大妖,跟隨人類,證道修行。”寧奕輕聲道:“比如紅山九靈元聖,佛門金翅大鵬。”


    這句話,說得小狐狸心潮澎湃。


    她壓下心頭複雜情緒。


    寧奕說的這些,乃是後來成就妖聖果位的通天人物,她哪裏敢想?


    白微顫聲道:“奴家沒有別的,唯有一點自知之明。妖族天賦本就平庸,更何況,奴家九尾隻生其一……如今能得寧先生收留,已是極大的幸運。”


    “隨我修行,妖君之位指日可待。”


    寧奕平靜道:“將我交代你的事情辦好,再將身上那股豔俗媚氣斂了。我許你一諾,等鷹團迴大隋,我便送你一同迴去。中州玉門大漠下,埋著你九尾狐族一位七千年妖君的屍骨。那,便是我送你的大造化。”


    七千年妖君?


    白微瞳孔收縮,壓抑不住的驚駭。


    這……對自己而言,的確是一樁大造化!


    若是能觀摩先賢屍骨,自己的修行之路,將會順暢許多。


    寧奕所說的七千年妖狐,正是玉門大漠下的伽羅妖君。


    已生出七條妖尾的大妖。


    “我不逼你,如何抉擇,你自己定奪。”


    寧奕平靜注視著妖念,道:“若你不願跟隨我,也不勉強。將功贖罪之後,我會出手送你離開,此後你我恩怨兩清,再無因果。”


    寧奕並非善心泛濫之輩。


    但他也不是濫殺無辜之人。


    對於“白微”……他本來沒動惻隱之心,對寧奕而言,這樣的小妖並不值得多看一眼。


    打殺了,也就打殺了。


    隻不過……車廂裏白微的那幾句話,打動了他。


    能破開草原王帳的亂局,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有白微功勞。


    更何況,她還助自己演了一場戲。


    龍皇殿那邊布局人,懷疑白微叛逃的念頭應該被徹底打消了……鏡妖君一輩子都找不到這場棋局輸給自己的原因。


    有一點,小狐狸說的不錯。


    寧奕願意收白微,是白微的福澤,氣運。


    十息之後。


    虛空中作揖的小狐狸,深深一拜,道:“寧先生,白微願隨你修行。”


    ……


    ……


    長夜頗曉。


    黎明初起。


    隨火光一同破散消弭的,還有昨夜喧囂的紛吵聲。


    大可汗下山之後,第一時間遣散了集結抵達小舂山附近的王旗甲士。


    對於大部分人而言,昨夜的“妖亂”,隻是黑夜裏曇花一現的“火光”,連元大人都出麵了,那隻妖怎麽可能還能活下來?


    而對於知曉秘密的極少數人而言……


    昨夜是特殊的一夜。


    元的出麵,其實不是“答案”,而是一個很值得思考的“問題”。


    “連元都出麵了,那隻妖到底是什麽身份?”


    在今夜震亂之時,負責凝結兵馬的田諭,來到大可汗麵前。


    他直截了當開口提問,道:“為何我沒看到烏爾勒?”


    昨夜發生的事情,很不簡單!


    之前山頂上的那兩縷精光,別人或許沒看出來。


    可瞞不過他田諭。


    那是黑獅王和金鹿王的星輝碰撞——唯一的解釋,就是兩位草原王在山頂打起來了。


    而妖氣爆發,草原王化為流星逐向小舂山時,田諭第一時間進行了清數……六道強大氣息,其中唯獨沒有金鹿王帳草原王的存在。


    傅力早就在山頂了。


    昨夜的騷亂爆發之時,金鹿王就在小舂山頂現場。


    比所有草原王都要早。


    “不要繼續往下猜了。對你沒好處。”


    大可汗眺望遠方,神色看起來有些疲倦,擺了擺手,拒絕迴答田諭的問題,道:“昨夜我們和烏爾勒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衝突……隻不過這些事情,都結束了。”


    田諭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他雖然有探知欲,但也清楚……哪些事情自己該知道,哪些事情自己不該知道。


    謹言慎行。


    不外如是。


    也正因如此,他在迴母河路上就做出了決定,追查妖族內奸的案子全權交給寧奕處理……自己一行人不做插手。


    “妖族內奸被處死了麽?”


    田諭也不多問,隻是問了這麽一個結果。


    大可汗沉默片刻,點了點頭,道:“算是吧。”


    “……算是?”


    即便是心如明鏡的田諭,也有些不明所以了。


    兩人沉默之時。


    一道淡定中還帶著三分慵懶的聲音響起。


    “龍皇殿鏡妖君,利用妖術竊取母河訊息。”


    一位黑衫年輕男人,從人群之中走來,潮水退散,他的肩頭停著一隻毛發雪白燦爛如琉璃的小狐狸,昂首挺胸,如獅虎般環視四顧。


    狐假虎威。


    所到之處,荒人盡皆恭敬揖禮。


    “因為此事,昨夜金鹿王帳和黑獅王帳發生了衝突……隻不過所有誤會,都已經解開了。”


    “引發一切的罪魁禍首……那枚鏡子,也已經被封禁了。”


    前行路上,短短三句話。


    寧奕把大可汗不願意說的“真相”說了出來。


    當然,他沒有告訴田諭,金鹿王妃身為魘妖的事情……


    關於昨夜山頂爆發的異象,寧奕用“誤會”二字解釋。


    有些事沒有必要隱瞞田諭。


    沒有則必須隱瞞。


    看到金鹿王和黑獅王交手的人不止一個……越是隱瞞,越是讓人覺得其中有鬼。


    而王妃魘妖的身份一旦公布。


    昨晚元所做的一切就泡湯了。


    “原來如此。”


    田諭點了點頭,此事在他心中畫上了句號,或許還有隱情,但對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田諭望向寧奕肩頭的那隻白狐,道:“烏爾勒,這隻狐妖……”


    “西方邊陲屢次經曆獸潮,王帳若想應對接下來西妖域的變動……必須要組建一支足夠強大的軍隊。”


    寧奕說到這,田諭就已經明白了。


    烏爾勒留了這狐妖一命。


    而且看他的意思,之後還要重用。


    是為了草原著想……但如此行事,不符合草原的規矩。


    田諭直截了當搖頭,道:“恐怕戰士們,很難信任這隻狐妖。”


    白微喵嗚叫了一聲,眼神陰鬱,此刻真如一隻暴躁小貓,蹲在寧奕肩頭,齜牙咧嘴,恨不得衝向田諭,把這個可惡男人撓一頓。


    “她不會與荒人有所接觸,而是會跟在雲洵身後,傳授經驗,也由騎團先進行‘試毒’和‘學習’。”


    “之後……”寧奕道:“我的鷹團騎團,也會加入邊陲攻防戰。”


    “什麽?”


    大可汗皺起眉頭,道:“大隋也想參與草原的戰事?”


    “兩座天下的戰爭,會在這一代爆發。”寧奕早就預料到了這個反應,神色平靜道:“如果不想草原成為炮灰,就放棄固執的門戶之見,讓麾下的戰士,接受更先進的訓練。”


    大可汗沉默片刻,盯著寧奕,道:“大隋騎兵,一定比王帳甲士要強?”


    在小舂山上,他和寧奕之間因為“王妃”之事,已經出現了裂痕。


    裂痕的本質。


    是寧奕帶迴的鷹團騎團,挑戰了他作為草原大可汗的“權力”。


    大可汗曾經說過,草原歡迎烏爾勒,也願意成為烏爾勒的後盾。


    但……當烏爾勒真的要握住這份屬於自己的權力。


    情況又不一樣了。


    “不是大隋想參與草原戰事,而是我想參與。”寧奕淡淡道:“無論是陣紋,戰備,還是對敵技巧,大隋都比草原要領先……而且強大!”


    “北境長城剛剛取得天海樓戰役的勝利,而第八騎團是將軍府最精銳的鐵騎。”寧奕淡淡道:“如果不相信的話,拉出來打一架好了。”


    下山路上。


    他在思考……如何徹底收服草原人心與軍心。


    固執頑守的荒人,拒絕與外界溝通,閉關鎖國,這樣的政策,怎麽可能取得“進步”?


    這些人信奉力量,卻選擇了錯誤的方式去獲得力量,至今還擁抱著不值一提的驕傲……落後著,挨打著。


    而寧奕的方法很簡單。


    既然你們信奉力量……那麽我就在你最驕傲的地方,擊垮你。


    “時間定在十天後。”寧奕道:“地點就在青銅台,篝火盛宴,母河狂歡。屆時,第八騎團最優秀的修行者,會對抗草原最強大的年輕戰士。”


    說這句話的時候,寧奕像是一個賭徒。


    一個手裏握著必勝籌碼的賭徒。


    “我贏了,就讓第八騎團上一次戰場。”寧奕微笑道:“另外,母河軍隊的修行法,由我來製定。”


    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挪開大可汗的雙眼。


    寧奕來到這裏,就是奔著這場“賭約”來的。


    他盯著大可汗,眼神平靜又似乎帶著戲謔,讓人捉摸不透……像是在對方眼中尋找怯弱,退縮,恐懼。


    但大可汗的眼中並沒有畏懼。


    草原從不避戰。


    “烏爾勒,若你輸了呢?”白狼王同樣盯著寧奕,眼神裏一片高亢戰意。


    “你想要什麽,我便給你什麽。”


    寧奕笑了。


    他想要的就是這個反應。


    寧奕眼中的笑意,更像是譏諷,挑釁。


    大可汗聲音渾厚道。


    “好,賭了。”


    得到了想要的迴答,寧奕一刻也沒有多留。


    年輕黑衫身影擺了擺手,轉身離開,人潮之中,隻傳來一句輕若墜絮的笑聲。


    卻擲地有力。


    “我……從不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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