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舂山的鏡麵,蕩出一道波紋。


    “嗡”的一聲。


    寧奕和元的談話結束了,時空似乎恢複了正常。


    山頂諸人,神色恍惚,環顧自身,隻覺得似乎換了一個環境,又似乎什麽都沒換。


    山還是那座山。


    但……好像變了些什麽。


    對他們而言,這一瞬什麽都沒有變……隻不過山頂多了一道身影。


    水袖大袍,遊魚環繞。


    “元大人!”


    大可汗看見這一幕,神情陡變,態度瞬間無比恭敬。


    這些年。


    天啟之河想要單方麵得到“元”的消息,都無比困難。


    每一次元的授意,對草原來說都是一件幸事。


    而烏爾勒一來這裏……自己甚至親眼見到了元。


    大可汗後背隱約滲出冷汗。


    元親自降臨,不會是因為今夜之事吧?


    那道模糊身影,輕輕瞥了他一眼,白狼王隻覺得自己心底那些念頭,都被一眼看穿識破。


    ……


    ……


    “寧奕。”


    葉紅拂緊緊盯著那道神靈一般模糊虛幻的古老身影。


    她壓低聲音,拉了拉寧奕衣袖。


    葉紅拂也不知道,山頂的時間被凍結過……寧奕和元已經有了一席對話。


    “這就是天啟之河的沉睡者‘元’?”葉紅拂神色緊繃,如臨大敵,她在大隋天下也見過了不少涅槃,可沒有一人能給她帶來如此強大的壓迫感……即便元掛著笑意,但仍然讓人覺得不可鬆懈精神。


    寧奕拍了拍葉紅拂肩頭,“放心……算是我請他來的。”


    “你請得動他?”葉紅拂滿臉不信任,譏諷一句,“就算真請得動,會用在這件破事上?”


    寧奕笑意有些僵硬。


    這瘋女人,倒也不傻。


    “元大人,您親自蒞臨小舂山,是有什麽指示麽。”


    白狼王姿態放得極低,對著水袖年輕男人行了一大禮。


    元環視一圈,目光放在金鹿王妃身上……安嵐脖頸處的血液,保持著潑灑而出的那一刻定格,凝固在山頂風隙之間。


    元輕輕揮了揮手。


    懸在山頂風中的一枚枚血珠,倒懸著迴流,向著安嵐脖頸處的缺口湧去。


    麵色驚駭的安嵐王妃,恢複行動自由,雙手捂著脖頸,癱坐在地,大口喘氣,自己的傷勢竟然在揮手投足間完全被治愈了。


    不……那不是治愈。


    更像是……時空迴溯!


    “有人不希望你死。”


    元柔聲笑了笑,目光投向一人。


    安嵐順著元的目光望去,寧奕對自己笑了笑。


    “當然……我也不希望你死。”


    在此刻的“小舂山頂”,元是規則締造者,是“不朽的神靈”,而他說的每一句話,也近乎於神諭。


    “我希望你好好活著,為自己而活。”


    元的話,不僅僅是說給安嵐聽,更是說給其他草原王。


    “我不希望……因為這件事,草原王旗之間產生裂隙,隔閡。”


    這句話,就頗有些警告意味了。


    寧奕接過元的話音,輕輕開口。


    “締造如今局麵的龍皇殿持棋者,想要看到的,就是草原從內部瓦解。”


    他望向大可汗,黑獅王,以及一派堅定的殺妖者。


    直至此刻,這些草原王仍然沒有退步。


    黑獅王神情糾結,咬牙上前道:“元大人,這女子可是妖身啊……”


    元淡淡道。


    “若我能拔除安嵐身上‘魘妖血脈’,再賦予她荒人血統,此事……又當如何?”


    幾位草原王怔住了。


    拔除魘妖血脈?


    再賦予荒人血統?


    元所說的操作,這簡直是他們做夢都不敢想的“神跡”……此事相當於給一人脫胎換骨,重塑肉身。


    執掌生滅!


    不僅僅是這幾位草原王,連同安嵐,寧奕,全都怔住了。


    寧奕神情古怪望向麵帶笑意的元。


    不是……大哥……


    這是不是太離譜了點?之前咱們說的可沒有這些啊。


    “若能讓安嵐重塑肉身。我等……自然無話可說。”即便是態度最堅決的黑獅王,在此刻都無言,隻能硬著頭皮,道:“元大人,何至於此?”


    如此手段,即便是元,也要大動幹戈吧?


    “這是烏爾勒的意思。”元替寧奕在人前又顯了一次聖,認真道:“而烏爾勒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所以……付出多大代價,都在所不惜。


    寧奕聽著此言,暗自捏緊紫匣。


    這是元在替自己樹立威望……之前自己與大可汗的“衝突”,他也看到了,自己在草原內部還需要一個足夠強大的推力。


    沒有比元這句話更有重量的“推動力”了。


    烏爾勒的意思,就是元的意思!


    這一句話,讓所有草原王都陷入了深思……寧奕恰到好處地站了出來,他一隻手撫著肩頭白狐的毛發。


    可惜白微境界太低。


    而且元並沒有給她見自己一麵的機會。


    白狐雙眼麻木,身上的時間顯然處於凝固時間之中。


    “我這次來到草原,隻有一個目的。”寧奕來到白狼王麵前,道:“若未來必有一戰,我希望草原不要成為兩座天下間的炮灰。我希望天啟之河的荒人能夠站起來,當自己的主人。”


    這兩句話,足夠振聾發聵。


    寧奕繼續道:“我來母河追查‘銅鏡案’的最開始,心中與你們的想法一致。找到他,殺掉他。直到一個人問了我一個問題。”


    寧奕並沒有先說出那個問題。


    他先望向安嵐,道:“鏡妖君通過‘咒言鏡’,給你傳遞了不少物事吧……那枚銅鏡跨越萬裏奇點,送你的胭脂,我還記得。”


    梳妝台,那唯一打開用了的胭脂。


    與白微的“脂粉盒”氣味如出一轍。


    “這脂粉,是妖族扒了嬰童人皮,抽取脊骨,打磨成粉,再以秘術釀造。”寧奕說出這道殘忍工藝的時候,眼神稍有黯淡。


    他望向其他幾位草原王,問道:“是不是覺得很殘忍?”


    大可汗幾人沉默了。


    安嵐也沉默了。


    他們的眼神中有憐憫,卻沒有感同身受的悲傷。


    從他們的眼神中,寧奕得到了答案……荒人,人,妖,其實是三迴事,沒有人能切身體會到別人的痛苦。


    本該如此。


    “我們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無法決定身體裏流淌的,是妖血,人血,還是荒血……”寧奕道:“生下來的那一刻,我們就被賦予了‘仇恨’,而那人問我,在大隋天下抽取妖骨,剝離妖皮的人,與煉化童骨的大妖,又有什麽區別?”


    他笑了笑。


    “沒有區別。”


    “有善人,有惡人。人分善惡,妖亦如此。”他一字一句道:“該憎惡的,是惡人,而不是人。”


    “青銅台,源煞災變,我做這些事情,與我是人,是妖無關。”寧奕望向大可汗,道:“難道我是妖族,諸位就也要對我斬盡殺絕?”


    死寂。


    山頂陷入空前死寂。


    “我來母河隻為追查真相,不為殺人……若安嵐有罪,那麽她的罪便是生為魘妖,當了龍皇殿棋子,被送到草原。”寧奕平靜道:“這片草原不該如此去給人定罪……從前就不該如此。”


    寧奕的話說完了。


    葉紅拂若有所思看著這個並不高大,也不淩厲的男人。


    他與徐藏不一樣。


    太不一樣了。


    徐藏像是一把鋒利的劍,到哪裏都要見血。


    而寧奕……更像是藏在鞘中的鈍劍,劍鋒重且沉,尖銳又克製。


    他可以在小舂山借著元的大勢,狠狠打壓草原諸王帳,但是他並沒有這樣做。


    他不需要給出救下安嵐的理由。


    但是他給了。


    人心中的偏見是一座大山……寧奕選擇直麵這座大山,然後以自己的道理為劍,狠狠斬過去。


    他已經做好了失敗的準備。


    但。


    俄頃。


    白狼王長歎一聲,這位草原大可汗,今夜像是衰老了許多,他望著寧奕,喃喃道:“烏爾勒……我到現在才明白,為何你要我不要參與此事。”


    如果再來一次。


    他寧願不知道這一切,也不需要做出今夜的抉擇。


    “烏爾勒,不得不承認,你說得很好,很對。但我仍然無法接受‘妖靈’在草原棲居。”大可汗深吸一口氣,做出了艱難決定。


    “但……安嵐若願意重塑肉身,昔日往事,王帳可以既往不咎!”


    “附議。”


    “我也附議。”


    一道道讚同聲,在小舂山山頂響起。


    這些年,草原內部很少會有如此齊致的投決……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安嵐的身上,所有人都等待著她的決定。


    懷揣死意的王妃,捏著衣袖。


    她望向自己夫君。


    金鹿王眼神堅定,對她搖了搖頭。


    眼中的意味已經十分明顯。


    你不用去聽他們的……你隻管做你自己,做自己不要後悔的選擇。


    無論是荒人,是妖,都不重要。


    安嵐看懂了傅力的眼神。


    她閉上了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混亂思緒,在這一刻,出奇的平靜。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她還是不想改變啊。


    哪怕知道,會有無數的偏見落在自己身上。


    但她本就不是迎合他人喜歡而生的。


    隻是,金鹿王帳裏還有奉獻生命的甲士,夫君身後還有那杆王旗,還有無數人要守護……自己又怎能在這件事上任性呢?


    “元大人。”


    安嵐睜開雙眼,她的聲音在風中顫抖,帶著恭敬,還有堅決。


    “請賜予我……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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