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大婚……很好呀。”


    少女額頭不知何時滲出了一小層細密汗珠。


    田靈兒仍然在笑,卻覺得自己身體裏的力氣,被一點一點抽幹了。


    於是這本該賀喜的笑聲,聽起來卻多了三分虛弱的空無。


    蹲在寧奕肩頭的白狐,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田靈兒麵色上的異樣。


    雖然有劍氣符籙在,屏蔽了她的感知,但她又不是傻子。


    一眼就看出了少女的不對勁,再加上今夜篝火晚宴上的一些異樣,白微心底頓時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麽。


    這女孩拉著寧奕出來,多半是要“表明情意”了。


    白微心底冷笑一聲。


    寧奕看起來年輕,但心思敏銳,這女孩的來意,早就被他看穿了,這路上最多三言兩語,就能讓女孩清楚……兩人之間沒有可能。


    果然。


    白微蹲在寧奕肩頭眯起眼觀察,接下來兜風,那女孩基本沒怎麽開口了。


    兩個人掉頭返程,女孩還能繃住情緒,最後對著寧奕笑了笑。


    ……


    ……


    寧奕解除了白微的禁製。


    他掀開自己的營帳簾布,兩根手指撚起狐狸後頸,將她甩了進去。


    白微哎呦一聲,幻化成為人形,一副軟弱無力的模樣,嬌羞欲滴,順勢就摔在了寧奕的床榻之上,衣衫半解,咕噥抱怨道:“我說,你好歹是未來要統禦草原的烏爾勒……怎麽就不懂得憐香惜玉?”


    寧奕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徑直坐在營帳木案之前,背對白微,攤開一卷古書,如若無人地閱卷。


    白微含怒問道:“姓寧的,你到底還是不是男人?嫌棄我就算了,那荒人女孩好歹腰細臀翹,你就連個機會都不給?”


    寧奕背對白微,沒有反應,一句迴話也沒,如老僧入定。


    妖族天下的妖靈……啟靈之後,受到北方整座天下的大環境影響,它們很難明白人們口中所說的“愛”,到底是什麽。


    狐妖一族更是如此,因為生來貌美,經常被當做爐鼎采補,她們癡纏的隻不過是肉身……哪裏能理解人類所說的“忠貞不渝”?


    所以對白微,寧奕沒什麽可說的。


    白微冷笑一聲,道:“不用去看,我都知道,你肯定不屑一顧,覺得我們妖族是冷血動物,不懂什麽是什麽愛……我且問你一個問題,那女孩對你一番真情實意,連我都看得出來,人家好歹付出了這麽多,你卻連個機會都不給她?”


    話音落地。


    那坐在木案前的男人,果然沉默了很久。


    謔……被問住了?


    果然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啊。


    白微懶洋洋地靠坐在床榻上。


    接著,她便看到寧奕麵無表情,緩緩迴過了頭。


    一雙眸子裏,湧動著令人驚懼的神雷。


    白微連忙噤聲,一句話也不敢再說,“砰”的一聲,營帳裏煙霧繚繞,女子重新化為一隻雪白小狐狸,滿臉委屈,嗚咽一聲,縮成一團。


    寧奕眼中翻覆的雷霆緩緩消散。


    “你說的不錯……她對我是真情實意的。”


    他望著白微,道:“正因如此,我才不給她希望。”


    小狐狸眼神茫然,她看著寧奕那雙平靜至極的眼瞳,不明白為何麵對一個人如此喜歡自己的人,寧奕要如此決絕……


    但心緒之中,似乎有一縷靈光掠過。


    她好像捕捉到了一點答案。


    ……


    ……


    “哥……我找烏爾勒表白了。”


    一麵湖泊,並不大。


    深夜過半。


    夜雲繚繞,層疊在湖水之下,此刻風停,湖麵如鏡,清澈可見一男一女兩張麵孔。


    田靈兒摟抱著雙膝,蹲在湖畔。


    田諭就在她的身旁,一隻手揉了揉少女腦袋,把一頭秀發揉亂。


    女孩雙眼通紅,看著湖麵映襯出的那張憔悴麵孔,覺得陌生而又可笑。


    田諭輕聲道:“烏爾勒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嗯。”田靈兒的聲音一陣艱澀,道:“他們已經成婚了。以後的婚宴,還要在草原上舉辦。”


    “好事。”田諭淡淡的說了這麽一句,“你有沒有恭喜他們?”


    “當然……”少女擠出了一抹笑容,其實她笑的很好看,隻不過現在眼眶紅通通的,很是狼狽,“人家郎才女貌,當然要祝福啦……”


    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幾乎聽不見了。


    她當然是祝福了的。


    隻不過聽到這個消息,實在是太難過了,所以祝福的詞說的並不多,可能隻能蒼白地蹦出幾個恭喜,祝賀……這種詞不達意,聽起來像敷衍的賀語。


    “然後就躲到了這裏,準備一個人哭?”


    田諭這句話,單看字麵意思,頗有些調侃嘲笑,戲謔諷刺的意味。


    但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卻無比認真。


    他是真的在詢問田靈兒的想法。


    少女沉默了一小會,再次點頭。


    “……嗯。”


    然後她抬起頭,狠狠抹了一把麵頰,惱火問道:“不然呢?你覺得很丟人?”


    田諭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蹲在女孩身旁。


    他撿起一粒石子,輕輕在掌心撚著,柔聲道:“小時候,我也是個愛哭鬼,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就喜歡躲起來,一個人偷偷的哭……所以,躲起來哭,其實沒什麽丟人的。”


    少女怔住了。


    她沒有想到,田諭會對自己說這個……


    她更沒有想到,向來堅毅的兄長,在以前竟然也有軟弱怯懦的一麵。


    田諭笑了笑,麵頰上的疤痕在月光倒映下並不顯得猙獰,反而顯得親和。


    “是真的。”他撿起石子,輕輕在掌心撚握一下。


    田諭的笑聲聽起來有些沙啞:“那時候程然還活著,他采藥起得早,所以隻有他知道我這麽丟人的一麵。”


    少女眼神變得黯然……他知道程然是兄長在邊陲唯一的摯友,但已經死在了源煞災變之中。


    “程然教了我一招。”


    “如果不開心呢……就要將心底的情緒發泄出來。”


    田諭輕輕掰開少女五指,將自己掌中的石子,放在少女掌心。


    然後他重新撿起一枚石粒,站起身子,輕輕抖腕,將那一粒樸實無華的石粒,擦著湖麵擲了出去——


    “嗖”的一聲!


    石子切割湖麵,並沒有蘊含星輝勁氣,卻猶如一隻乘風破浪的小舟,唰唰唰擦破十幾層水浪。


    田諭打出了一個完美的水漂,這枚石粒一直掠到了這片小湖的對岸。


    “……幼稚。”少女攥攏五指,破涕為笑,“我才不要試呢。”


    田諭也笑了。


    兩個人的耳旁,夜風輕拂。


    沉默了片刻。


    田諭緩緩道:“我們都是渺小的人呐,我們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


    “有時候,喜歡一個人已經很累了,還要做好被那個人不喜歡的心理準備。”田諭笑了笑,道:“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烏爾勒有喜歡的人。第一次的篝火晚宴,你應該就看出來了。”


    田靈兒抿著嘴唇,不說話了。


    是的……她早就知道烏爾勒心中另有她人了。


    不管是誰,但田靈兒很清楚……那個人一定不是自己。


    “我很慶幸,烏爾勒麵對你的時候沒有心軟。”田諭悠悠道:“如果他迴避你的問題,或者不選擇解答……那麽你將永遠困在這種狀態裏,周而複始,永遠也不會有‘解脫’的一天。”


    田靈兒怔住了。


    少女咀嚼著兄長的話語,喃喃道:“……解脫?”


    “是啊……解脫。”田諭雙手環臂,意味深長望著妹妹,笑道:“你終於可以不用那麽提心吊膽,那麽小心翼翼了,這當然是一種解脫。事實上,你再怎麽用心,烏爾勒也是感受不到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


    少女眼神變得恍惚,兄長的聲音繼續在耳旁響起。


    每一句的聲音都不大,但都讓她變得比先前更加清醒。


    “大隋的江南水鄉,生長著草原所沒有的春柳,細枝。”


    “但草原也孕育了大隋江南不曾有的烈馬,戰隼。”


    “沒有人會說,春柳就比烈馬要好……這世上的萬物都是不可替代的。有人喜歡江南,也有人喜歡草原。”


    “我們生下來的血液裏,流淌著雪鷲的桀驁,追尋著無垠的高空,這是刻在骨子裏無法改變的向往。靈兒,如果你真的喜歡一個人……不要按照他喜歡的樣子去變化,努力變成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吧。”


    湖水泛起了陣陣漣漪。


    一隻溫暖的手掌,搭在少女的肩頭。


    “烏爾勒跟我說過,他很欣賞你大口飲酒、大口吃肉的模樣,那才是真實的你。”田諭望向自己的妹妹,沉聲道:“如果你還是想哭,我陪著你到天亮。如果你想明白了,就拿出荒人的氣魄來,喜歡烏爾勒不是丟人的事情,被烏爾勒拒絕,也不是。”


    “砰”的一聲,田諭不知從哪拎出一壇酒,擺在少女麵前,此後便一言不發。


    湖麵搖曳著一張破碎的少女麵頰。


    女孩盯著湖麵,眼神逐漸從惘然變得明悟,她忽然拎起酒壇,啟了酒封,仰首而下,一飲而盡。


    淚水,酒液,順延唇角肆意蔓延,打濕衣襟。


    少女雙手捧著酒壇,長身而立,滿飲之後,將酒壇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


    ……


    (ps:公眾號預告了今天會有三章,沒有關注公眾號的盆友們可以關注“會摔跤的熊貓”。然後,今天的第三章,大概淩晨一點左右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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