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伊人抬起頭來,望向穹頂。


    血色浸染的天頂,泛起連綿的銀光,龍蛇匯聚的閃逝長線,細如河流,粗壯如大江,白晝亮起的那一刻,整片穹頂如一副銀亮的長河古卷。


    幽幽的聲音,在一片碎石的古殿前響起。


    “真佛降臨……這一幕真美啊。”


    被“捆麟繩”束縛的神秀,掙紮著抬起頭來,喃喃自語,眼裏倒映著天幕裏四射的雷光和流火,風雨唿嘯,他陰柔的麵龐被雷霆映照的更加蒼白。


    神秀低低的笑了起來。


    他拋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


    “淨蓮,你如果要死在這裏,宋雀會坐視不管嗎?”


    這個問題,讓宋伊人的動作微微滯住。


    與此同時。


    杵著禪杖,裹著大袍,渾身都是鮮血的律子道宣,艱難止住搖晃的身軀,單手按住金光禪杖,掌心合攏覆住杵杖,止住下滑。


    他皺起眉頭,腦海裏閃過一些細碎的畫麵。


    佛門的大客卿宋雀,是靈山真正意義上站在最高位置的那幾個人。


    哪怕他成為了佛子,也需要很多很多年,才能與宋雀先生比肩。


    原因很簡單。


    宋雀太強大了。


    是真正意義上的,個人實力的強大。


    這位大客卿“撚火”之後直入涅槃,甚至被當初的太宗皇帝請入天都皇宮喝茶,此後便一直坐鎮靈山,享受著最高層次的待遇,東土有了宋雀坐鎮,這百年來也是風調雨順,一片太平,靈山本身也有一些“老怪物”們,但年輕的涅槃戰力夠強,威懾力也夠廣。


    宋雀客卿在靈山動過一次怒。


    那是道宣還年幼的時候,他依稀記得,在某個大雨夜,靈山的大陣陣法啟動了,劍光通宵,被這位客卿打碎……那時候的道宣還不是律子,年紀稚嫩,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不過他逐漸接手律宗事宜後,了解了那一夜發生的些許“故事”。


    時間點是在大客卿送淨蓮離開靈山。


    原因則是……


    有人試圖“謀殺”他的兒子。


    宋雀在不動聲色送淨蓮離開靈山之後,大發雷霆,搜魂揪出了一角真相,抽絲剝繭的查了下去,一路打殺了靈山許多的修行者,當初直接或間接參與了“謀殺淨蓮”的苦修者,在這位涅槃境的大能怒火之下,無一逃脫。


    大客卿的這一舉動,留下了一份案卷,律宗保管靈山所有律法之事,宋雀僭越律宗打殺弟子,雖出於情理並無過錯,但仍然引起了宗內一部分人的反感……有人的地方就有“爭權奪位”,在靈山境內,對於宋雀的不滿其實早已存在,而且愈演愈烈。


    宋雀是一個極其護犢子的人。


    比起靈山,他更在乎自己的妻子兒女,親近之人,這一點並不難看出,但佛門禪律二宗,曆代以來的大能者,因為“信仰”的緣故,一切都以靈山為重。


    宋雀的“撚火”是一個意外。


    也正是這個意外,改變了如今靈山的格局。


    宋雀的道侶是當年的瑤池聖女,如今坐在道宗三清閣內的閣老之席,兩人都是涅槃之境,互相扶持,地位之深厚,外人根本無法撼動……這一點是利也是弊。


    太宗皇帝請兩位喝茶。


    便是因為宋雀和辜伊人的聯姻,象征著道宗和靈山跨越中州的“聯手”。


    委實太巧,宋雀和辜伊人在撚火坐忘之前便已經心心相印,若是刻意聯姻,被太宗皇帝察覺到了“不妥之處”,恐怕在天都皇城之時,就會被當場打殺。


    這一點讓道宗和靈山,這幾年來,如履薄冰。


    太宗皇帝連裴旻都是說殺就殺了。


    一個由頭。


    宋雀和辜伊人的聯姻,便是太宗動彈靈山道宗的“原因”。


    因為此事,這些年靈山與大隋關係變得微妙而且僵硬,太子即位之後,增加了靈山的上供稅額,親自指派了兩位客卿,一位常駐靈山,一位奔赴瑤池。


    如此意圖,已甚是明顯。


    當這一切的矛頭指向宋雀之後,靈山對於這位涅槃的“感激之情”便不再如之前那般。


    在靈山的內堂之中,竟然出現了彈劾宋雀大客卿席位的檄文,隨後有人附和,這等消息傳得越來越廣,鬧得越來越烈,痛罵貶低宋雀之風一時之間遍播諸峰,甚囂塵上。


    遠行遊曆的道宣,雖然不在靈山,但一直掌握著靈山境內的消息。


    禪律二宗的爭鬥,局勢不明朗,他必須要掌握最新的情報,以便於自己判斷局勢……而“宋雀大客卿”遭遇的麻煩,則是他原先沒有預料到的。


    在道宣看來,有些事情是碰不得的。


    一座聖山,能夠站得住腳,便是因為有自己的“頂梁柱”。


    而靈山這些年能夠站得住腳,是因為有宋雀這位年輕的涅槃,佛門雖然掌握了“長生法”,效仿大隋皇族,安排了幾位“老不死”的人物長居棺中,但終究隻是一時救火之用,宋雀大客卿一旦離開佛門,那麽靈山便是無根浮萍,任人揉捏。


    好在大客卿並不計較這些聲音。


    道宣知道為什麽。


    一旦一個人站的夠高,那麽身下的那些螻蟻,再是如何撕咬,都不重要了。


    宋雀先生是涅槃境的大能,隻要他的境界尚在,哪怕彈劾的文書堆滿整座靈山,佛門也不可能放棄這位活生生的撚火菩薩。


    新的撚火者還沒有出現。


    佛門的那根脊梁柱,就是宋雀。


    靈山的高層,沒有人會真的認為,他們可以不需要宋雀先生。


    除非他們瘋了。


    而讓道宣的腦海震顫,如同被雷霆劈中的,便是這麽一個順延著上個思緒,跳竄到腦子裏的的想法。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誕生出這種想法——


    如果靈山的那些大人物真的瘋了呢?


    ……


    ……


    道宣看著神秀那張淋了雨,變得有些病態的麵容。


    神秀露出了一副有些悲哀,有些痛苦的笑容。


    “如果你會死,宋雀會大開殺戒的。”


    他的語氣冷到了極點,與麵容形成協調的映襯,還帶著冷冰冰的嘲諷,“我見過當初宋雀殺人時候的景象……那時候送你離開靈山,大客卿就開始動手了,他殺了太多人,靈山的那些大人物,也有著自己的親人,看重的朋友,還有關愛的後輩,因為你的緣故,一部分人被誤殺了。”


    “宋雀先生是一個很不冷靜的人,他能夠做到送你離開靈山,再開始殺人,已經是極限了。”神秀低聲笑著說著當年的舊事,那時候他還隻是一個孩子,但先天道胎的悟性和資質,讓他過早的了解到了不屬於孩童世界的勾心鬥角,“其實那樁‘謀殺案’並沒有掀過去,如果宋雀查到了真相……那麽具行為什麽沒有死呢?”


    宛若遭了雷擊。


    宋伊人後背頂著瓢潑大雨,緩緩站了起來,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恍惚,耳旁雷鳴一般。


    自己的父親,在幼年時候,把自己和朱砂送出靈山……不僅僅是為了讓自己“躲開”詛咒,也是為了“大開殺戒”?


    宋雀在靈山大開殺戒?


    自己竟然一點也不知情……這些年來,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從未提及,而他和朱砂在天神高原巡獵,偶爾接觸到靈山的佛門子弟,望向自己二人的眼神半是畏懼半是躲避,當初本以為是身份地位的差別,直到現在,宋伊人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站在宋伊人身旁的朱砂,眼裏滿是震撼,望向公子,一句話說不出來。


    比起宋伊人,她要更了解客卿大人的“護犢”,如果公子在這裏出了意外,大客卿真的會瘋了的。


    宋雀……會再次大開殺戒的。


    神秀被捆麟繩紮住,繩子深陷肌膚,整個人佝僂彎腰如蝦米,卻不覺痛苦,仍然笑出聲音。


    “浴佛法會開啟之時,北境召開會議,靈山正好派遣了宋雀大客卿前往……這場會議持續一個月,此刻客卿大人正在北境,無暇抽身。”


    “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巧合的事呢?”


    他的聲音變得輕盈。


    語氣也變得輕快。


    神秀凝望著站在大雨之中的師弟,希望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類似於“惘然”的情緒……但是他失望了。


    神秀的眉尖緩緩蹙了起來。


    淨蓮的眼神隻是放空了一小會,便很快凝實,他站在地上,一把古刀破損,還有兩把,錚錚作響,他雙手按住刀柄,蹲下身子,認真看著被捆麟繩鎖住的男人。


    “師兄……神秀師兄……從小到大,我一直很敬佩你。”


    宋伊人沉默。


    神秀眉頭緊鎖,一言不發。


    宋伊人繼續道:“我本以為你是慧心內藏的智者,或是追逐大道的跋涉者……就算都不是,你也是一個謹守本心的苦修者。”


    “但你卻都不是。”


    “我看錯了人,你似乎是一個野心家……一個試圖玩弄靈山未來的權謀家。”宋伊人的語氣變得有些痛苦,“我認識道宗的周遊先生,我不明白……同樣身為先天道胎,你為什麽會追逐這些東西?”


    權謀,人心,難道不是這世上最無趣的東西嗎?


    他真的想不明白。


    宋伊人說完之後,便握住古刀,吐出一口氣,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師兄若是告訴我答案,我可以給師兄一個痛快……讓你在這裏死去。”


    在這裏死去……


    聽到了這個聲音。


    神秀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


    他仰頭看著自己的師弟,腦海裏閃過童年的一些畫麵。


    禪子露出了標誌性的溫和的笑容。


    他笑得有些沙啞。


    一道譏諷的反問,在宋伊人耳旁響起。


    “為什麽我身為道胎……就要追逐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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