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退散。


    一線光潮緩緩推進,落在此刻道宣的身上。


    律子的神情很是平靜……他站在黑暗與光明的交界線,很快便被光明籠罩,整個人身上散發出一種無形的聖潔莊嚴氣息。


    隻不過……大雨之後。


    血腥猶存。


    淨蓮背靠那尊大佛,看似漫不經心的說出了血腥味三個字……


    雖是提問,但他的心中已經有了定論。


    “我與師兄雖然時隔多年未見,但我還是很了解師兄的。”


    淨蓮自嘲笑道:“律宗門下弟子極其團結,哪怕參加‘浴佛法會’,也不會讓師兄你一人孤身出行……那麽,那些弟子呢?”


    道宣的神情似乎有了一些變化。


    他的眼神有些複雜。


    最終深深道:“與你無關。”


    撿起韁繩,符籙觸發,劈裏啪啦的金光亂跳,整尊巨大佛像,再度發出轟鳴之音。


    “嗡——”


    淨蓮眯起雙眼,身旁矮小男人一把扯過他的衣袖,淨蓮的身子就像是一團被大袍籠罩的風絮,被拽得“踉蹌”跌倒,黑袍如灰塵般破碎,下一刹那,被巨大佛像撞碎的兩人,便出現在佛像的頭頂之處。


    道宣把目光鎖定二人,一言不發,隻是默默握緊了禪杖。


    將三把古刀重新收迴鞘中,擺明了不想再打架的淨蓮,扶了扶鬥笠,微笑道:“師兄不說無妨……這件事情,師弟我自會探查清楚。”


    律子握攏五指之中的韁繩,金光蔓延,整尊佛像迸發出熾熱光華,熠熠生輝,像是一團驟烈的火風,而熾華散盡之後,兩襲黑袍已經不見蹤影。


    ……


    ……


    狂風在耳旁唿嘯。


    穿梭在密林之中,雜亂的枝幹迎麵砸來,兩團輕若無骨的黑袍身影,身子幾乎與地麵平行,腳尖隻是輕輕一點,便可掠出十數丈的距離。


    “我很了解道宣……很小的時候,被關在浮屠山,與道宣一同閉關,我差點以為他是一個啞巴。”


    “那個時候,律宗欽定的準律子有五位,但我從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其他四個人,注定會被淘汰。”


    淨蓮望向身旁的“持傘人”,“他的眼裏有‘金剛’,而恰巧的是,律宗已經很久沒有‘伐折羅’的出現了……”


    “伐折羅?”


    淨蓮身旁的“持傘人”,不以修為掩蓋嗓音的時候,說話聲音細細的,聽起來有些困惑。


    “古梵語裏的‘伐折羅’,意譯金剛。”淨蓮瞥了身旁持傘人一眼,笑道:“主領夜叉眾,守護佛法……是佛門主殺伐的‘神靈’。”


    持傘人陷入沉默。


    讓他沉默的,不僅僅是淨蓮口中的“伐折羅”,而是眼前這副如人間煉獄一般的慘烈景象。


    大雨衝刷世間一切塵埃,卻唯獨帶不走這裏的血腥……地上癱倒著一片一片的斷肢,殘臂,如花朵一般盛放綻開,無形的業火似乎在這裏燃燒過,於是這些屍骸便像是被“命運之釘”死死壓在大地上。


    大雨將這片大地染得更加猩紅。


    淨蓮的麵色有些慘白。


    他終於明白,律子道宣身上的鮮血氣味究竟從何而來。


    這片傾塌的高林中心,樹木也因為劇烈的戰鬥而破壞,唯獨有一片空地,曾經有人歇息,那裏的血腥最淺淡,而這些麵目全非,隻剩下身上律宗布袍的“屍體”,圍繞著這個盤坐空地的男人,進行過激烈的搏殺……道宣曾經盤坐過的空地,這些屍骸便如花瓣一般,片片盛放,而花苞的中心,堪稱清淨,一塵不染。


    “是道宣。”


    淨蓮站在樹枝上,蹲下身子,即便是微微下降這等高度,他也被如此氣味熏得快睜不開眼,“道宣在這裏殺了人……所以身上沾染了血味,律宗的同袍死得幹淨,他卻一個人坐在這裏,獨坐了一宿,為什麽?”


    持傘人尖尖細細的聲音響起。


    “破境。”


    淨蓮恍然大悟。


    “破境……”他想到了那根疾射而來的禪杖,道宣麵容稍顯疲倦,但身上的氣勁卻始終完整,師門之中,禪律之爭,神秀師兄與道宣二人始終持平,二人誰也難以勝過誰,隻不過剛剛的交手,道宣所展露的實力,已經超過了自己的想象。


    淨蓮的神情忽然有些凝重起來,他迴頭望向鳴沙山的方向。


    “律宗的隨行者,都死光了麽?”他深深吐出一口氣,雙手結印,一枚通天珠從袖袍之中飛掠而出,將這副畫麵記錄下來。


    淨蓮收迴通天珠,喃喃道:“如此,這也算是一份證據,等到法會結束,若是神秀師兄勝了,這些證據便可派上用處……”


    持傘人猶豫片刻,道:“你的意思是……法會之後,要整合兩宗麽?”


    淨蓮伸出一隻手,拍了拍持傘人的腦袋,溫聲細語,“這就跟咱倆無關,靈山如今的不太平,與中州境內的風雲動蕩有關,高層的大人物去了皇宮,自會有他們的‘行動’……這趟法會,若是能夠選出諸方心怡的‘佛子’,那麽便是一件大好事。”


    持傘人再次試探性問道:“神秀?”


    “神秀師兄雖好,但實在有些木訥……他終年就隻是閉關。”淨蓮無奈道:“靈山大部分的事務交給他,恐怕打理不好,況且虛雲住持曾經有過交待的。”


    持傘人笑了,他記得虛雲大師的話,笑眯眯重複道:“繼承‘佛子’之位的,必是撚火之人。”


    “撚火之人,這年頭了,哪有誰能‘撚火’?”


    淨蓮沒好氣道:“真以為人人都像宋雀一樣,人生前半輩子就隻顧吃喝玩樂,無事去一趟浮屠山,落了一位菩薩的道火,然後就立地成佛了?”


    這世道,如今兩座天下加在一起,撚火成聖的人,也不過五指之數。


    辜伊人和宋雀這對夫婦,是東西兩宗龐然大物的聯姻,也是萬裏無一的幸運者,他們見證了古老信仰裏“長生法”的存在,也是道宗和靈山實權的手握者,屹立世間最高處的“涅槃”存在。


    持傘人連忙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唇前,示意這話說不得。


    淨蓮大大咧咧哈哈笑道:“有什麽說不得,他還能聽見不成?”


    持傘人仔細想了想,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神情。


    兩個人離開這片血腥之地,一路在密林之中穿梭,向著鳴沙山折返。


    空中一聲清脆的鳥鳴。


    淨蓮抬起頭來,他眯著雙眼,目光透過細碎的樹葉間隙,望向穹頂流雲,一團雪白色的“雲朵”俯衝下來,清脆的鳴叫聲音伴隨著俯衝越來越近。


    淨蓮嘖嘖道:“小玩意兒自從離了長白山,越來越可愛了。”


    他伸手去抓,那團小白雀兒極通人性的看出了意圖,身子雖然有些臃腫,但極其靈活,一個閃躲便避開了淨蓮的五指,“跌”入持傘人掌心,打了一個滾,撒嬌賣萌一般拿著細狹頭顱去貼蹭持傘人的肌膚。


    淨蓮沒好氣破口罵道:“吃裏扒外的家夥,老子白養你了,真該把你放鐵鍋裏燉了。”


    小雀兒翻了個白眼。


    持傘人也翻了個白煙,護住小雀,抬起一腳。


    淨蓮極其配合的倒飛出去,後背撞在一棵百年巨木之上,樹葉簌簌作響,哎呦哎呦捂著胸口。


    “還沒使勁呢。”持傘人譏諷道:“飛的倒是快,別拿你糊弄‘道宣’那一套糊弄我。”


    淨蓮嘿嘿一笑,“被你看出來了啊。”


    先前象征性的交手廝殺,雙方都未盡全力,以剛剛那片血腥地的景象來看,道宣若是真有把握,未必就會輕易停手,而彼此都極有默契的選擇止戈,是因為淨蓮被禪杖“戳飛”的那一下,根本未受絲毫傷害。


    禪杖始終距離胸口有一毫之差。


    最終抵死之時,勁氣已然全卸,淨蓮最擅長的除了出刀殺人,就是收刀裝死,這是在外地遠遊十幾年學到的本領。


    最懂他的就是這位持傘人。


    手裏輕撫白雀的矮小男人,掌心不斷有輕鳴,二人之間宛若有神魂溝通,搭建起一座橋梁,其實這隻小雀已經遠非尋常獸靈,在長白山撿來之時隻當玩物,天材地寶不要錢一樣塞到肚子裏,後麵有了感情,小家夥也啟了靈。


    這趟從北境南下,小家夥也跟了過來,隻不過啟靈之後,便不再以籠牢束縛,所謂天高任鳥飛,這廝愛去哪去哪……穹頂萬裏,能多一隻移動的“通天珠”,似乎也是一件好事兒。


    持傘人望向淨蓮,“一個有意思的事情……”


    他緩緩開口道:“寧奕來東土了。”


    淨蓮原本還是揉捏胸口故作痛苦的模樣,聽了這句話,臉上的神情陡然變了,訝異和錯愕盡皆有之。


    “天海樓的事情……你應該也聽說了,我實在想不通,他現在來東土是為了什麽?”持傘人蹙起眉頭,“寧奕的方向似乎很明確,就是鳴沙山,小雷音寺。”


    “他來參加浴佛法會?”


    淨蓮喃喃自語。


    他眨了眨眼,腦海裏迸出了“長生法”這三個字,恍然道:“我大概知道了……”


    “千山萬水,重逢是緣。”


    淨蓮輕輕一躍,重新迴到持傘人的身邊,他故作坦然的伸出一隻手,摟住持傘人的肩頭,笑眯眯道:“既然寧奕和裴姑娘要蒞臨小雷音寺,我倆自然要好好接……引引引——”


    淨蓮的麵色陡然扭曲。


    持傘人保持著掰著淨蓮搭在肩頭的手指向外錯開的姿態,平靜道:“大庭廣眾,不要摟摟抱抱。”


    淨蓮鼻涕眼淚都快出來,“荒山野嶺,除了我倆,還有別人嗎?”


    一聲不合時宜的,略帶炫耀的雀鳴,在此刻響起。


    “你可別給爺逮著了,你要是給爺逮著了……”


    淨蓮瞪大雙眼注視著白雀,惡狠狠開口,然後手指再一度響起哢嚓聲音,又是一陣麵目扭曲,唿喊求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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