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宣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破曉黎明。


    大雨已停。


    他布質衣袍上還殘留著斑駁的血腥……身前身後,十數具屍體躺在血泊之中,這些屍體的死相相當淒慘,身軀殘缺不全,頭顱被打碎,四肢被打斷,那場疾風驟雨衝走了大地上的血腥,但是因為先前的那場“屠殺”太過慘烈。


    所以道宣的身旁,仍是一片修羅地獄般的場景。


    這位律宗的年輕領袖,緩緩站起身子,他的身旁立著一根禪杖。


    這位律子的身材極其高大,一身布衣被內裏賁起的肌肉撐得幾乎要裂開……那根金剛禪杖深深插入大地,頂端的金冠還沾染著殷紅的鮮血,看起來像是猩紅的琉璃。


    “噗”的一聲。


    道宣拔出禪杖,伸出一隻手,擦了擦自己的麵頰。


    五官淩厲而堅韌,眼神深邃而沉默。


    隻看麵相,就知道這位“律子”,是一位金剛般不動如山的狠毅角色。


    道宣蹲下身子——


    他一把攥攏地上沾染泥濘的麻繩,伴隨起身動作,緩緩踏出一步。


    那根堅韌麻繩瞬間擰實,繃緊!


    大地傳來“轟隆隆”因摩擦而起的震動聲音,遠方的陰影之中,“緩慢”駛出一尊巨大的佛像,在這根經受符籙加持的麻繩拽動之下,於大地上開始滑掠。


    道宣就這麽開始了奔跑。


    而那尊佛像,也逐漸開始了“加速”——


    大地上。


    凡人拖動巨大佛像的景象……極具震撼力!


    大佛隻剩下一顆頭顱,但即便如此,也近乎於一座小山頭。


    這位律子在佛像頭顱之下猶如螻蟻一般,但拖行之時麵不改色,腳步生風,速度隱約還有加快的趨勢,耳旁是唿嘯撕碎的破風聲音。


    時候不多了。


    他要趕往“小雷音寺”。


    而此地……距離鳴沙山也不遠。


    道宣麵無表情,開始在這片茂密高林中奔跑,身後的那尊佛像摧枯拉朽,將一切阻攔在麵前的物事全都擊塌……隻聽聲勢,甚至給人一種錯覺。


    有一隻形體堪比山嶺的巨人,在此地撒野奔跑。


    他的頭頂,無數鳥雀飛起,漫天的嘶啞聲音遮蓋蒼穹。


    道宣的耳朵微微一顫。


    他奔跑的姿勢並未停滯,一隻手拽拉符籙麻繩,另外一隻手攥攏錫杖,奔跑之時擰腰提胯,陡然將那根錫杖投擲出去——


    這一擲,如力士在高台拉開龍角大弓,錫杖轟的一聲掀卷風雷,射入長林之中!


    從高空俯瞰,一石驚起千層浪!


    整片茂密叢林,被這根錫杖撕裂,一道錐形裂口不斷蔓延,最終這根勢大力沉的錫杖,在鑿碎數十株巨木之後,釘在一麵陡峭山壁之上。


    一道瘦削黑影,踩在禪杖之上。


    黑袍飄忽而起。


    這道瘦削影子,腳踩禪杖掠行而出,而隔著數裏地的律宗道宣大師兄,猛地收攏掌心五指,那根禪杖轟隆隆拔出山壁,重新化為一道雷霆。


    叢林密影之中,黑袍如穿花蝴蝶,步伐輕盈而迅捷。


    身後的那根禪杖,就當真宛若雷霆,周遭勁氣粗壯如龍蛇,無視地形障礙的推進,一來一迴,無數巨木崩碎。


    那道黑袍影子,瞬間來至律宗律子的麵前。


    “唰——”


    拔刀。


    下斬。


    極快的刀法。


    道宣眯起雙眼,他的麵前是一道璀璨壓過整個世界的刀光。


    這一刀很快。


    但可惜,不夠快。


    出刀要殺人,刀光閃過眼簾之時,那人的頭顱便要落地……而這一位的刀法雖然飽含殺意,卻明顯還不夠層次。


    這一刀的遞斬,就讓道宣明白了,眼前的家夥到底是誰。


    風雷滾蕩——


    那根禪杖在最終時刻到來,橫切進入兩人的三尺範圍之中,“鐺”的一聲,硬生生接下這記刀斬。


    刀光翻滾著砍在禪杖之上,清冽的罡氣與橫插進來的禪杖截截碰撞,迸發出穿金裂石的尖銳聲音。


    電光火石之間。


    道宣看清了來者的麵孔。


    一麵巨大的鬥笠,鬥笠下露出半張略有些蒼白的麵頰,以及微微勾勒笑意的唇角。


    果然是他。


    “鏘!”


    第二聲清脆拔刀出鞘之音——


    掠出長林,數十丈外踩出最後一腳的黑袍年輕人,自此之後再無借力,整個人如長虹一般壓倒之勢迎麵砸來,而雙手拔刀卻像是閨秀女子,極其陰柔且花哨,但唯獨身處刀光之中,才知道其刀意凜冽,料峭殺意。


    禪杖格開第一道刀光。


    道宣鬆開那拽著佛像的麻繩,因為慣性的作用,那尊在地上飛快滑掠如浪潮起伏的佛像頭顱,繼續前行,兩人就像是被推到了懸崖邊角之上,道宣完全放棄了防禦,他空出的那隻手在瞬息之間便抬起,掌心燃燒著赤金色的佛門“卍”字印決。


    熾烈金光之中,黑袍鬥笠年輕男人的第二刀,在狂風之中燃燒沸騰,就此被格在頭頂三尺之外。


    耳旁是洪流般越來越近的爆碎聲音。


    眼前是那尊巨大佛像飛駛帶來的陰翳。


    兩隻手握住兩把刀,年輕男人的黑袍鋪展開來,他被架在了空中。


    他的腰間還有第三把刀。


    明明隻有兩隻手……他卻帶了三把刀。


    誰也不知道,這第三把刀該怎麽拔出,該在什麽時候拔出。


    至少此刻,是來不及拔刀了。


    黑袍年輕人的身軀忽然“不受控製”的扭轉,他的眼神陡然變了。


    道宣單臂發力。


    沛不可擋!


    狂風唿嘯,黑袍年輕男人整個身子都被掀翻,在空中轉了一大圈,狠狠向著佛像擲出——


    黑暗來襲。


    道宣的麵孔,與那張鬥笠幾乎貼在一起。


    律子麵無表情開口。


    “淨蓮,好久不見。”


    聽了這句話。


    黑袍年輕男人無奈的歎息一聲。


    緊接著就是“蓬”的一聲。


    撐傘聲音。


    那尊巨大的佛像即將撞向“淨蓮”的時候,他的背後出現了一位身材矮小同樣披著巨大黑袍的“男人”,撐開沉重大傘,格擋在淨蓮的背後,這個矮小男人雙腳踩在大地之上,以傘尖狠狠戳向那尊巨大佛像的頭顱。


    “哢嚓”一聲。


    石屑破碎的聲音。


    矮小男人黑袍下的麵容一片沉著,隻不過雙腳瞬間便深陷地麵,整個人被釘入大地,身子保持前傾,卻止不住後撤趨勢,雙手攥攏傘柄,支住三角姿態,兩三個唿吸便被巨大的陰翳淹沒——


    但這尊佛像的飛駛勢態竟然極速驟降,被大傘抵住頭頂之後,轟隆隆的雷鳴聲音逐漸熄滅。


    ……


    ……


    一根禪杖從空中探出,抵在黑袍年輕男人的胸口位置。


    淨蓮的後背抵靠在佛像石塑的頭頂,手中的雙刀“啷當”落地。


    他無奈抬起雙手,笑道:“我認輸我認輸……果然還是打不過你。”


    道宣的目光從“淨蓮”身上挪走。


    他的脖頸前有一抹寒光。


    在佛像去勢停滯之後,那柄大黑傘的力勁便不再需要,此刻傘柄被一隻靴子踩住,靴子主人的姿態像是酩酊大醉的醉漢,腳踩黑傘,符籙觸發之後傘麵收攏,而上半身則是迴馬刺槍一般。


    淨蓮腰間的第三把刀。


    被他抽了出來,此刻正在懸在道宣的脖頸位置。


    “收刀收刀,他有佛門大金剛體魄,砍也砍不死。”淨蓮哈哈一笑,那根抵在胸口的禪杖勁氣實在太沉,壓得他有些說不出話,說出這句話後,那個矮小男人便極其聽話的收迴長刀,瞬間刀光入鞘,而禪杖也同一時間的鬆開。


    淨蓮落在地上,他笑眯眯的撿起雙刀插迴鞘內,揖了一禮,指了指北方,“從那邊剛剛迴來,特意來參加此次浴佛法會……道宣師兄別來無恙?”


    律子神情平靜,“一切如常。”


    “想我當年離開東土的時候,師兄還不是這副模樣……”淨蓮嘖嘖感歎道:“如今快要十年未見,律宗近百年來,應該都沒出過像師兄這般驚豔的天才,這身金剛體魄,同境之中誰人能破?”


    道宣仍然是那副木然麵孔。


    他把目光投向那把抵在佛像上的傘。


    “這就是師兄拿來參加法會的‘東西’了?”淨蓮眯起雙眼,他的目光望去,那尊佛像頭顱之中蟄藏著洶洶願力火焰,整座小雷音寺入寺的修行者,幾乎沒有一人,帶來的佛像可與這尊石塑媲美。


    黑袍年輕男人拍了拍身上灰塵,意識到道宣神情陰沉的原因。


    他啞然笑道:“放心,傘劍戳不壞佛陀。”


    “這把傘……”律子沉聲道:“傘劍?”


    “唔……從一個朋友那看到的,覺得很有意思,就自己做了一把,的確很好用。”淨蓮拔出那把黑傘,遞交給身旁的矮小男人,那個不露麵容的家夥抬手便是一圈漆黑符籙,將黑傘層層束起,重新背在身後。


    作為律宗的律子,他自然知道……這大隋天下,有一個人,是慣用傘劍的。


    “朋友?”


    道宣的聲音剛剛響起,就被淨蓮不動聲色的打斷,“我說師兄……這尊佛像裏,如此龐大的願力,從哪尋來的啊?”


    淨蓮笑著指了指佛像,然後向上推了推鬥笠,露出大半的麵容。


    那雙飽含笑意但深處一片嚴寒的雙眼,直視著律子。


    “還有……師兄你身上的血腥味,從哪來的?”


    (隻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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