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離開茶舍,繞開人流,寧奕為求保險,動用了一張藏匿氣機的符籙,好在一切倒是十分順利,並沒有出什麽岔子。


    喝茶雅興被打攪了,寧奕問了一下徐清焰的意思。


    他的本意是天色不早,送對方迴宮,今日便算是了結了。


    但這位徐姑娘看起來並不想早些迴宮,提出要去自在湖走一圈。


    寧奕有些無奈,怎麽這幾位都喜歡去自在湖?


    繞湖走了兩圈,倒是出奇的安靜。


    兩人一言未發。


    寧奕其實心底知道,這位徐姑娘......對自己,是有些不同尋常的感情的。


    他又不是木頭。


    徐清焰在感業寺見到了自己,見到了陽光。


    其實他與李白蛟想的一樣。


    籠中雀,不見光,自己是開籠之人。


    但開籠之人又如何?他與徐姑娘,始終不是一個世界,昨日不是,今日不是,明日也不會是,這種疏離感,寧奕並不知道從何而來。


    或許是因為對方生得太過美麗?美麗的不像是人間凡俗。


    更像是不可褻瀆的神靈。


    ......


    ......


    “寧奕先生,覺得我生得好看嗎?”


    走著走著,徐清焰忽然問了這麽一句。


    她沒有摘下帷帽,便是因為怕引起轟動。


    寧奕想也沒有想,不假思索道:“好看。”


    這是無可置疑的答案。


    寧奕頓了頓,道:“為什麽會問這個?”


    徐清焰並沒有直接迴答這個問題。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跟寧奕走在一起,她總是太在乎對方的想法,不敢開口,生怕一開口,冷了場,就怨自己說錯了話,提到了不應該提的事情。


    可是在春風茶舍裏,太子的那個問題,總是縈繞在耳畔。


    徐姑娘是寧先生的什麽人?


    她也想知道答案。


    話已出口,徐清焰其實有些後悔,但時至如今,隻能繼續說下去。


    她幽幽道:“其實我並不喜歡這張臉蛋。”


    寧奕哭笑不得,無奈道:“人間禍水,不外如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前些時候,我跟著居士修行,居士告訴我,世間一草一木,盡皆有靈。”徐清焰看著寧奕,帷帽下的皂紗,被風輕輕吹動,她認真說道:“有靈之物,都會喜歡上我這張臉,於是我蹲下身子,草葉搖曳,擁簇歡唿,這是一種喜歡,我伸出手來,獸靈溫馴,貼掌親吻,這也是一種喜歡。如果真的是這樣,其實我也會很喜歡我自己。”


    說著說著,那股藏在心底的念頭,便一股腦湧了上來。


    有時候,人就是一種很奇怪的感情動物。


    有三樣東西是藏不住的,喜歡就是其中的一樣。


    說到這裏,徐清焰頓了頓。


    她直視著寧奕,腦海裏滿是從紅山迴來那一日的畫麵......寧奕昏迷,她在院子裏等候許久,就要奉令迴宮,卻沒有得到寧奕醒來。


    她曾經鼓起勇氣,想對寧奕說出那幾個字來。


    我喜歡你。


    如果說,不想離開,不想別離,就意味著喜歡。


    那麽這就是喜歡。


    徐清焰咬了咬牙,一鼓作氣道:“生成這副模樣,若是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那麽其他的喜歡,又有何意義呢?”


    這一句話,已是她能夠說出口的極限了。


    沒想到。


    寧奕隻是輕描淡寫道:“男女之間的喜歡,與另外一人長得什麽樣,並無太大關聯。”


    徐清焰怔了怔。


    寧奕瞥了一眼女孩帷帽麵紗,平靜說道:“況且徐姑娘如此好看,隻論容貌,沒有人會不喜歡。”


    徐清焰欲言又止。


    “寧某一心修行,隻願在大道上早日登頂。”寧奕攏了攏袖,聲音極輕道:“一心修行劍道,並無其他念頭。”


    徐清焰笑顏燦爛問道:“先生練劍為何?”


    寧奕沉默片刻,道:“恩怨太多,世事難了,放不下,唯有劍器夠快,才能斬斷。”


    徐清焰繼續笑著問道:“難道一點動心也無?”


    這句話來得突然。


    卻沒有得到迴答。


    “徐姑娘,時候不早了。”


    寧奕歎氣道:“我送你迴去。”


    帷帽女孩仍然保持著笑容,隻是再也不說話,皂紗垂落,她的臉上,笑意一點一點斂去,兩行清淚徐徐落下,被風吹幹。


    她眼裏滿是恍惚。


    渾渾噩噩。


    一路走到皇宮宮內,靈山兩位苦修者拎著燈籠站在東廂府邸門口,徐清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先生,送到這裏,就可以啦......”


    徐清焰深深吸了一口氣,望向寧奕,擠出了笑容,可是她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今天很開心......


    今天跟寧奕先生一起喝茶,還去湖邊走了一圈。


    她應該很開心的,她盼著這一天很久了。


    可是,她為什麽不開心呢?


    女孩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把這個問題拋在腦後,不再去想。


    徐清焰學著寧奕的姿態,揖了一禮。


    江湖上的分別禮。


    她聲音沙啞道:“願下次再見之時,先生能如願以償,修行劍道,早日登頂。”


    寧奕沉默良久,他同樣一禮。


    寧奕輕聲道:“願下次再見之時,徐姑娘身體康複,免受病痛。”


    轉身。


    離開。


    天都大月,“女子”身影,“先生”腳步,兩者距離,越拉越遠。


    徐清焰就站在東廂門口,怔怔看著寧奕遠去,一動不動,宛若木雕。


    ......


    ......


    “寧奕,你這麽做,真的好嗎?”


    心湖裏,泛起了一道久違的聲音。


    劍器近前輩從沉睡當中醒來,他坐在心湖上空,看著帷帽女孩一隻手攥著胸口的骨笛葉子,想來那個小姑娘,如今沒有把骨笛扯下來,是因為心裏仍是依依不舍,把這當成唯一的眷戀。


    徐清焰的身影,在風中站定,衣袍搖曳。


    實在惜人。


    “前輩......您應該知道。”寧奕麵無表情,在心湖裏迴應道:“我身上背著太多東西,哪裏有功夫去關注兒女情長?至於徐姑娘......她更不應該在我身上浪費無用的時間,比起給她一場空歡喜,我更願意如今就做個了斷。”


    “徐姑娘救了我一命,我欠了她太多,這是恩情,不是其他的情。”寧奕低垂眼簾,一字一句,緩慢細數,道:“她的神性之苦,我會傾盡全力救治。西境、宮裏,無論哪一方,若是要為難她,我都會出劍相助。可我不願......因為這份恩情,欠的更多。”


    世間人情總是這樣,分不清楚,解不幹淨,就像是打了一個死結,隨著時間推移,越陷越深,越欠越多。


    “拎劍是一個自在事,我不願不自在。”寧奕隻能歎氣一聲。


    “拎劍是一個自在事。”劍器近重複寧奕的話,輕輕說道:“你現在自在嗎?”


    “世間多的是不自在。”寧奕平靜說道:“我的劍夠快,才有自在二字。”


    劍器近罕見的嘲笑道:“對人可以,對己不行,這個道理說不通的。你心底明明對她有喜歡二字,卻不願意說出口,藏著掖著有什麽好處?”


    寧奕乖乖閉上了嘴。


    他沉默走出皇宮。


    再沉默走迴院子。


    柳十一剛剛從頓悟之境中醒來,他愕然看著滿麵肅靜之氣的寧奕,發覺後者的身上帶著一股淺淡的殺氣,還有血腥氣息。


    “殺了個東境死士。”寧奕平靜開口,算是解釋。


    柳十一指了指那邊的飯桌。


    八仙桌那邊。


    丫頭抬起頭來,溫著茶,熱著飯,她一直在等寧奕迴來。


    時候已經不早,此刻都算不上是晚飯。


    隻能算是夜宵。


    寧奕坐在桌邊,二話不說,端起碗筷,大口大口吃飯。


    吃到一半。


    寧奕忽然問道:“我現在渾身不自在,怎麽辦?”


    丫頭淡淡道:“徐姑娘對你表白了?”


    盤膝坐在庭院裏,看似閉關修行領悟劍意的柳十一,此刻豎起耳朵,認真偷聽。


    寧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沒有直接說,但是差不多。”


    裴煩神情不變,她夾了一筷子醋溜包菜,漫不經心道:“看你這樣子,是拒絕了?”


    寧奕嗯了一聲。


    他盯著自己已經空了的瓷碗,木然道:“我拒絕了。”


    “我說我一心修行劍道。”


    寧奕抬起頭來,看著丫頭,認真說了一大串:“徐姑娘人很好看,什麽都好,但我總覺得差了一些,不是好壞優劣的那種差,而是對與不對的那種差。我覺得這是不對的,無法接受的,錯誤的。我隻覺得自己接受了會很不自在,卻沒有想到拒絕了也會很不自在。”


    裴煩聽不太懂,但她記得徐清焰對自己說的那些話,若是不願離開,就是喜歡。


    當時聽起來,多動人啊。


    可是後來再去想。


    裴煩卻覺得徐清焰說得不對,不全對。


    喜歡很簡單,可又沒有那麽簡單。


    喜歡一個人,這是一個很複雜的事情,哪有三言兩語就能說出來的,至少她裴煩三言兩語說不出來。


    “說完了嗎?”裴煩看著寧奕。


    寧奕點了點頭。


    丫頭站起身子道:“記得刷碗。”


    迴府,關門,貼符籙,一氣嗬成。


    寧奕沉默下來。


    柳十一站起身子,他拍了拍寧奕肩頭,幽幽道:“喜歡二字,纏纏繞繞,把無數英雄好漢難倒......寧兄好氣魄,以後必定是劍道大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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