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了。


    吹動海水,滾入寢宮破碎的石壁缺口。


    大塊大塊的潮水拍在薑麟的身上,握著白獅子的年輕大妖,神色帶著一絲惘然。


    “寧奕去了哪裏”這個問題,此刻已經被他拋在腦後......薑麟知道,這個手段極多的人族小子,多半已經跑路了,而且自己恐怕很難在倒懸海地界找到殺死對方的機會,下一次見麵,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此刻困擾薑麟的問題是......這些帶著妖氣的海水,破開寢宮外沿的符籙,湧向這裏,究竟是什麽東西要複蘇了?


    祭壇上,有一抹慘白的光華,從白獅子被拔出的間隙當中,迸射而出。


    天地貫穿。


    薑麟沒有一絲猶豫,他一隻手捏緊錦囊,魂海裏的一抹念頭,溝通錦囊裏的大能意念。


    遙隔數千數萬裏,坐在灞都城頭,雲海之中,如大佛寂滅的老人,分出了一道神念,在妖族天下掠行而去。


    這枚錦囊破碎開來,雲雀與雷霆齊飛的絲線,化為了齏粉,碎裂的魂念,包裹著薑麟,在海水的重壓之下,就要離開此地。


    忽然之間,坐在灞都城頭的老人,原本閉合的雙眸,陡然睜開。


    精氣神,一線天,三百六十處竅穴,同一時間燃燒沸騰。


    握緊錦囊的薑麟,瞳孔收縮,他不敢置信迴頭望著自己的身後,看到了自己人生永遠不會忘懷的那一幕——


    祭壇之上,那抹慘白光華之中,緩慢自地底向上浮出了一塊石棺。


    棺木被一隻手緩慢推開。


    從石棺當中,坐起了一道魁梧身影。


    伴隨著這道身影的坐起身子,整座巨大有萬鈞沉重的海底寢宮,自海底被人揭起,節節破碎,連接在海底與地底之間的宮殿磚瓦,藤蔓符籙,連根拔起,被海水衝刷殆盡。


    那個伸出一隻手,緩慢抬起棺木木板蓋子的男人,動作緩慢,抬棺的姿態,沉重而又磅礴,就像抬起一整座海底寢宮宮殿......但事實上,這座宮殿的確與棺木共生,鎮壓了他數千年之久。


    棺木裏,傳來了沉悶的吼聲。


    裏麵帶著憤怒,也帶著痛苦。


    他本就不該死去,隻是神性被抽離殆盡,肉身仍然完好無損......如今終於有了從棺中醒來的機會,要做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把壓在自己頭頂,害得自己不能得見光明的物事給挪開!


    寢宮破碎揭開。


    薑麟的頭頂,漆黑不再,一整座寢宮向上掠去,飛起。


    九顆鑲嵌在石壁上的獅子頭顱,眼眸迸發神光,直射海底。


    薑麟的腦海裏,一片空白,一個荒誕而又無稽的念頭跳了出來——


    九靈元聖......複活了?


    那枚錦囊裏,灞都老人的魂念,竟然被九靈元聖磅礴的意念壓製下來一瞬,薑麟身子如陷泥沼,動彈不得,他的肩頭傳來了輕輕的拍打。


    有人貼在他的身後,幽幽吐氣,而他毫無察覺。


    “麒麟古皇的後嗣......”


    薑麟定睛去看,遠方的海水裏,一塊空蕩蕩的棺木蓋板,隨著水流,幽幽向上浮起,不斷飄曳,纏繞水草,而祭壇最中心的那口古棺裏,已經空無一人。


    他的內心有些發毛,這位從麒麟古塚裏走出來的年輕大妖,遇到了比自己更老辣的遠古妖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灞都老人的魂念強度,在妖族天下幾乎無人能出其右,隻不過那個老人活得太久,平日裏都在假寐養生,此地又隔了太遠。


    薑麟知道,自己需要撐過一小截時間,才能離開紅山......他現在終於明白,自己的預感十分正確,留著錦囊的舉措也十分正確,唯一做得不對的,就是拔出白獅子之後,沒有立即捏碎錦囊,而是對著寧奕砍出了那一刀。


    如果沒有耽誤那些時間......說不定自己此刻已經離開了。


    似乎是感到了薑麟急促的唿吸,身後的那道聲音輕輕笑了一聲。


    “你拔出了我的刀.......白獅子......”


    那個聲音十分沙啞,從遠古的不知名歲月中醒來,肉體發生了諸多變化,此刻被妖氣與海水洗滌,九靈元聖的語速無比緩慢,他似乎對於如今的身軀,還感到一些陌生,正在努力適應當中。


    元聖就站在薑麟的身後,他注視著薑麟手中的那柄白獅子,聲音緩慢無比,問道:“你......想要?”


    薑麟的額頭,已經滲出了大量的汗水。


    九靈元聖的修為,就算不如自己的父皇,可據妖族典籍記載,這位大聖的殺力同樣恐怖絕倫,又是一個孤家寡人,不在乎妖族其他大能,若是自己父皇還活著......自己倒不用太大擔心,可是麒麟一族已經銷聲匿跡,若是自己言辭不當,惹怒了身後的存在,這位據說生性十分瘋狂的九靈元聖,是很有可能不顧代價來動手的。


    沒有等他思索出一個合適的迴答。


    九靈元聖沙啞沉重,一字一句道:“你拔出它,放出我,因果......報應......這把刀,你拿走。”


    薑麟有些惘然。


    他肩頭的壓力陡然一輕。


    一道衝霄光芒,從自己身後炸開。


    薑麟抬起頭來,他麵色蒼白看著自己的頭頂。


    萬鈞海水,破碎沸騰,一道身影,雙手抬起,扛著一整座巨大寢宮,向上衝去。


    “呃啊啊——”


    鑲嵌在石壁上的九顆獅子頭顱,接二連三發出痛苦沉重的咆哮,一個接一個的破碎爆開,海水湧動,向著寢宮地底唯一站立的男人拍砸而去——


    握著白色長刀的年輕大妖,在千鈞一發之際,終於被灞都老人的意念裹住,這是跨越了生與死的距離,坐在雲海上的老人伸出一隻手掌,緩緩合攏,將薑麟接引至掌心之處。


    上一瞬如墜地獄。


    這一瞬已升雲霄。


    薑麟已經置身雲海之上,錦囊破碎之後,他的身旁,有徐徐青色火焰燃燒,燒出了一個盤坐的老人形象,本尊一直枯坐灞都城頭的老者,以一尊神念分身抵達,施展涅槃境界的大神通,已經將薑麟帶至紅山雲海之上。


    耳旁一片清寧。


    薑麟麵色蒼白,他揉了揉眉心,迴想著剛剛發生在自己麵前的事宜,心有餘悸,仍未散去。


    灞都老人輕柔說道:“麒麟古皇曾經幫過元聖,他不會為難你。”


    這句話有些像是馬後炮,薑麟喃喃鬆了一口氣,並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是因為他知道,直到此刻,自己才算是真的安全了......這個神情被懨懨不振的灞都老人看在眼裏,老者輕聲問道:“你覺得我出手接你,現在算是安全了?”


    薑麟聽了這句話,神情有些惘然。


    他低下頭看去,雲海之下,被老者以大神通點破,照現大地景象。


    這片禁區,跨越數百裏,無數妖獸暴亂前掠,湧向紅山。


    灞都老人聲音感慨說了一句話。


    “他們是來朝聖的。”


    薑麟知道“朝聖”這兩個字裏,蘊含著莫大的分量,能夠引出這麽大一副仗勢的主兒,自己剛剛已經見過了......那人的確有被“朝聖”的資格。


    這些妖獸將獻出自己的血和肉,為元聖的複蘇,奉上一份力量。


    “涅槃有真有假,有強有弱。”灞都老人輕輕說道:“有人繼承道果,籠一抹香火點在眉心,這算是立地成佛,卻不算真的涅槃,長生是有,殺力卻無,慈悲是有,怒目卻無......九靈元聖走了一條毫無花哨的路子,以殺伐證道,以屠戮涅槃,這些妖獸繼承了他的血脈,到了返還的時候了,便要為他做一件嫁衣。”


    “這件事情,大隋天下不會坐視不管的。”


    薑麟忽然明白了灞都老人的意思。


    “大隋天下也會有大能出手?”他麵色蒼白,喃喃道:“道宗的天池主人,還是佛門的靈山客卿?他們如果出手......我們要趕緊離開這裏。”


    灞都老人終於見到了薑麟麵色上有了一些慌亂,他開懷笑道:“別怕,那兩位來了,留不住我......怕隻怕,來一位更厲害的,一力破萬法,把元聖錘殺在紅山地界。”


    灞都老人挑起眉頭,他雖然推演之術位列妖族天下第一等,但同境中人,都是天機無漏之輩,不可卦算,除非他犧牲自己本命精血,耗費已經不多的壽元,否則算不到大隋天下這一次會如何應對。


    薑麟攥著白獅子的手指,鬆開又合攏,反反複複,雖然沒有說,但不難看出,這位天才妖修,已經有了一些想要離開的念頭。


    “不急。”


    老者輕描淡寫道:“帶你看一幕永生難忘的場麵......”


    雲海之下,霧氣翻騰。


    紅山大地,陸地起伏,沉降陡分。


    一角鋒銳的大殿殿頂,擠破陸地,擊垮一座巍巍高山,接著便是如龍脊一般的宮殿拱柱,簷角,飛瓦,龍鱗倒飛,隨著一同浮出大地的,還有漫天海水。


    薑麟怔怔看著這一幕,抬著不可計量其重的宮殿,從紅山地底飛出的男人,身形在對比之下,顯得瘦削而單薄,紅山倒開,妖獸長鳴,海水倒懸,支離破碎,圍繞著他一人而開——


    力抗萬千河山,屹立不倒。


    抬宮如扛鼎,開山辟河,神威辟易!


    雲海之上,一掃頹態,神采奕奕的灞都老人,此刻撫掌大笑,高聲讚歎,“不愧是獅子扛鼎,元聖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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