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甚是想念。”


    這句話在灰塵彌漫的甬道裏響起,還不知道自己坐在什麽“座椅”上的少年,慵懶撐起油紙傘,頭頂響起劈裏啪啦的碎石破碎聲音。


    這是一副標準的權貴撐肘懷抱美人的姿態。


    或許是因為墜下來的姿勢太過親密,寧奕懷中的徐清焰,麵色微紅,有些扭捏。


    那兩位皇子的麵色十分難看。


    場麵一度十分僵硬,直到紅山的震顫打破了寂靜。


    寧奕看著懸浮在不遠處的通天珠,心中無限感慨......這顆映照影像的通天珠子就在甬道裏,紅山內的一切景象,都會被珠子那一端所看見,那兩位皇子能夠和和氣氣一起走路,想必就有這個原因,自己好歹算是大隋皇帝半個熟人,這兩位不是善茬,但不看僧麵看佛麵,不至於現在就直接出手......


    果然,三皇子和二皇子,兩個人麵色難看歸難看,但也隻是難看,沒有引起更難看的後續,寧奕默默感應著體內,明白了原因,於是又鬆了一口氣。


    紅山甬道,封禁星輝。


    寧奕終於緩過神來,打量四周,然後迴過頭來,他沉默而又訝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正坐在什麽樣的一個位子上:雕刻的真龍,盤踞的鱗片,雖然腰身與椅背接觸之處,傳來的質感並不算多麽古老,但寧奕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尊皇座的來曆。


    “真龍皇座。”


    寧奕吐出四個字。


    懷中的徐清焰,聽到這四個字,連忙抬起頭來,看著這尊杵在紅山盡頭,自己身下的皇座。


    她伸出一隻手摸了摸,麵色有些變化,手感有些低劣......


    然後寧奕略有些尷尬地補充道。


    “假的。”


    甬道上空的煙塵簌簌掉落,頭頂緩慢恢複了平靜。


    寧奕“啪嗒”一聲收起油紙傘,他一隻手杵著傘柄,傘尖抵地,緩慢摟著女孩站起身子,不再留戀身後皇座的觸感,而是輕聲開口:“礙於這顆珠子,想來你們有很多話說不出口,很多事情做不了,譬如罵我一頓,或者打我一頓......畢竟大家在皇城都是體麵人,你們在這裏也不可能真的罵死我,打死我。”


    寧奕笑了一聲。


    寧奕的目光掃過。


    先是麵色陰沉的二皇子,這位東境蓮華的年輕執掌者,蹙著眉頭,似乎沒有想明白,自己是如何來到紅山的......畢竟在李白鯨的計劃當中,開啟紅山石壁之後,在除蘇高台,韓約就會將寧奕煉化,納入東境琉璃盞內。


    然後便是神情難看到極點的三皇子。


    李白麟的目光並沒有落在寧奕的身上,而是死死盯著徐清焰。


    女孩攥著拳頭,低垂眉眼。


    這位三皇子顯然不知道紅山外麵發生了什麽......


    人們往往願意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東西,至於真相是什麽,並不重要,他隻需要一個符合自己主觀意願的答案,當他看到自己所痛恨的寧奕,與自己籠牢裏的金絲雀站在了一起,那麽他便不再去考慮,打開籠子的是誰。


    是誰都不重要。


    這筆賬都將算在寧奕的頭上。


    徐清焰低垂眉眼,她覺得無力而又惘然,手心傳來了溫暖的溫度,寧奕一隻手握攏她的拳頭,輕輕包裹,掌心的溫度散發,白骨平原搭建的橋梁裏,神性彌漫貫通。


    徐清焰抬起頭來,看到寧奕淡然的神情。


    隻不過是一個瞥眼,三四個唿吸,寧奕便將所有人的目光盡收眼底,他知道了二皇子對自己的疑惑,也看到了三皇子對自己的怨憎,諸多情緒,悄無聲息的流淌,即便未曾以言語和動作的形式表露出來,在此刻沉默的環境下,也顯得劍拔弩張。


    頭頂的山石,再一次的搖晃起來。


    兩位皇子抬起頭來,在他們的六感感知當中,外麵的獸潮暴動,似乎越來越劇烈了,衝天的妖氣,帶著不可阻擋的威勢,向著紅山湧來。


    就在此時,寧奕的聲音傳來。


    他先是歎了一聲:“我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


    然後便是幹淨利落的開口。


    “這個假的皇座,後麵連接著紅山的開口。”


    寧奕說完這句話後,短暫的停頓了一下。


    頭頂的紅山,所有的震顫搖晃,也隨之停頓。


    寧奕的衣衫停滯一下。


    “但是你們不敢動它。”


    寧奕再一次開口之後,山體動蕩的幅度猛地增大,甬道裏的幾個人,未曾東倒西歪,仍然穩穩站住身子,但是身上的衣袍卻開始搖晃起來。


    遠方有風滾來——


    四個人身後的甬道裏,一聲清脆的破碎聲音響起——通天珠綻開一道裂痕,光芒肆意射出,彌散在黑霧之中。


    妖氣已經湧了進來。


    寧奕的聲音一字一句,緩慢響起。


    他站在通天珠下,掌心已經滲出了汗水,這些話他必須要說出口,因為他沒有退路,通天珠已經開始破碎,寧奕知道自己在這裏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傳入宮內,被那個男人所聽見——


    他即將要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而這些話,就是對自己接下來所作所為的解釋。


    “真龍皇座是大隋皇位的象征......這是一個意義無比崇高的東西,所以你們不敢坐上去。”


    李白麟盯著寧奕,發現那個少年的麵色有些蒼白,身上的衣衫沾染著血色,似乎經曆了一場大戰,他皺起眉頭,感應到妖氣通過石壁,滲透出來。


    “但其實......坐上去又能怎麽樣?”


    寧奕說出這句話後,二皇子眯起了雙眼。


    李白鯨知道,眼前的少年,多半是觸碰了“奇點”之類的傳送陣法,一路墜跌,然後意外來到了這裏。


    寧奕墜下來的時候,無法做出自己的選擇。


    如果是水坑,他會掉入水坑裏,渾身濕透,如果是火盆,他會墜入火焰,身上的衣衫會被焚燒。


    可是那裏偏偏是一尊皇座,於是寧奕便隻能跌坐在皇座上。


    李白鯨有些微微惘然地想,寧奕說這些,是為了什麽?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故意的,然後呢?


    果然。


    寧奕無奈開口道:“我別無選擇。”


    這個少年說了五個字。


    我別無選擇。


    就在兩位皇子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寧奕便旋出了細雪的劍鋒。


    他拉著徐清焰,向後微微退了一步,然後舉起細雪。


    寧奕此刻的心中,帶著一些小小的慶幸......他慶幸自己在紅山寢宮靠在石壁休息的時候,攢出了能夠再度遞出一劍的力量,慶幸自己沒有選擇去硬撼白獅子的一刀,而是就此打碎奇點,離開寢宮。


    寧奕最慶幸的,就是自己能夠來到這裏,攔在自己麵前的,就隻是一尊假的皇座。


    他想要活下來。


    想要離開紅山。


    對於寧奕而言,唯一的出口就是這尊皇座,背後連接的開山道口。


    他別無選擇。


    唯有一劍砍碎這條真龍。


    劍光清亮,乍現天地,一聲清脆的龍吟,在皇座的上空迸發響起。


    細雪的神性層層灌輸,迸發疊加,在劍鋒劃過,空氣如兩撥潮水,破碎裂開。


    在兩位皇子驚愕無以複加的眼神之中,寧奕一劍斬下。


    那條盤踞在皇座上的真龍,被一劍砍得破碎開來。


    不僅僅是那條“真龍”,連一整尊皇座,都被劍光劈得破碎,從中間裂開。


    紅山震顫。


    這一次的震顫,並不是由外即內,而是從內部傳來。


    “轟隆隆隆”的沉悶聲響之中,所有人的麵前,被熾熱的光芒照亮。


    紅山山開。


    勁風吹拂徐清焰的麵頰,她看著寧奕平靜而淡然的麵容,破碎的真龍皇座,碎屑被風吹來,從她的麵頰掠過。


    這片古地的星輝封禁之力,隨著開山的光芒射入,終於不再,寧奕的體內,緩慢湧起了久違的星輝。


    兩個人站在紅山山頭,俯瞰下去,下麵無數妖獸,潮水一般擠在一起,山崖絕壁上密密麻麻如爬蟲,穹頂被飛翼填滿,嗡嗡嗡的鋪翅聲音,震耳欲聾。


    一輪巨大彎月,光芒逼人,掛在高空之上。


    徐清焰陡然驚醒,發現自己和寧奕就站在山壁的最末端,隨時可能墜落下去。


    山石傾開之後,腳下的碎石破碎墜下,沒有下墜多遠,就被一張滿是鋸齒的大嘴吞下咀嚼,爬在山壁當中的妖獸,個體並不算強大,初境的修行者都可以斬殺......但是數目之龐大,實在太過於恐怖,一眼望不到邊,就算扔一位十境修行者進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吃得渣也不剩。


    女孩的聲音帶著一絲震顫。


    “寧奕......”


    她下意識念著自己心中認為最可靠的名字。


    顯然,寧奕也沒有想到,自己開啟紅山之後,會看到這麽一副驚駭而又操蛋的畫麵......拔出白獅子之後,這是引出了不得了的異象了,這些沒有靈智的原始妖族,一旦發起瘋來,向著紅山朝聖,誰能抵擋?


    寧奕雙手按著徐清焰的肩頭,女孩能夠聽到她身後那個少年,急促而又緊張的唿吸聲音,重重吸了一口氣後。


    寧奕無奈道:“跳吧。”


    徐清焰大腦有些發懵。


    跳?


    寧奕的衣袍被風氣吹得亂飛,他沒有迴頭。


    但是寧奕知道,自己身後的那兩廝,估計還停留在自己劈開皇座的大逆舉措當中,此刻還沒有迴過神來......


    紅山的山口已經被自己打開了,星輝的封禁也解除了。


    留給自己的時間並不多了。


    他歎了一聲,道:“還能怎麽辦,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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