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暖閣裏,朱允炆果真如於謙所預想的那般,說出了這兩個字眼。


    而這天底下的事,恰恰最怕的就是但是兩個字。


    在這兩個字之前,縱是說的話再如何的花團錦簇,都會因此而被全盤否定和抹殺掉。


    於謙自己也是個官,還是個高級官員,經曆過這仕途浮沉,日常工作中沒少聽過類似的話。


    “誰誰誰工作的非常出色、能力出眾、任勞任怨,但是還是年輕,資曆不夠啊。”


    就這一個但是,之前說的便全無任何意義了。


    提拔那是絕輪不到的。


    而現在,朱允炆對朱文奎的成長與期望,也用上了但是。


    “朕一手安排,將他皇子的身份泄露出去,引起他與文圻之間的爭執與齟齬。”


    說起這段絕不光彩的過往,朱允炆的臉上沒有任何的歉意,他也確實不欠兩個兒子什麽。他已經給了兩個小家夥皇子的身份,給了兩人一個全天下誰都沒資格登上的曆史舞台,使其擁有了表現自己的機會。


    僅憑這一點,朱允炆就已不欠兩人任何了,因為這個國家、整個明聯數億人做夢都想給朱允炆做兒子卻苦無這般好的投胎技術呢。


    “朕欲讓文奎成長,除了之前的引導之外,還想看看他是否具有掌權者應有的決然之心。”


    朱允炆冷著聲反問了於謙一句:“你說,如果朕的宗族犯罪、妻家犯罪、孩子犯罪,朕應不應該懲罰他們。”


    這問題於謙沒有迴答,因為他知道,這個問題其實並不是朱允炆再問他。


    這隻是一句陳述句。


    因為這個所謂的問題,在朱允炆二十多年的帝王生涯中,已經用事實去迴答過了。


    包括至今為止,朱允炆當年說過的一句話,都讓於謙每每迴想起來有種遍體生寒的感覺。


    ‘國丈犯罪朕殺皇後,若是連皇後都犯罪,那就砍了朕的腦袋以謝天下!’


    嚴以待人,更嚴以律己。


    “當我們麵對危害這個國家和民族的嚴重犯罪時,是否應該擁有大義滅親的思想水平?”


    朱允炆嗬了一聲,神色有些疲憊:“如果朕不是皇帝,隻是一個普通的百姓,朕絕不會做任何大義滅親的事情,朕也不提倡普通的老百姓去做,因為人心都是肉長得,做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才是他們生命的意義,沒必要以如此嚴苛的方式和行為來做自己的立人之本。


    但朕不是老百姓,朕是皇帝,是這個國家的唯一領導者,這個國家上億百姓的吃穿住用、他們的喜悲生死,朕要負全責!


    朕抗起了這個國,就顧不上自己的家。


    所以,皇帝注定了是孤家寡人,那朕的孩子,朕的接班人,能有這個決心是至關重要的。”


    看著朱允炆那已經有了歲月掠影的容顏,於謙突然便覺得自己的嗓子有些發緊,想說些什麽卻也隻是徒勞張嘴。


    他似乎感知到了一種,深深的無奈?


    朱允炆是真的狠辣到,打算一手鼓搗文奎、文圻兄弟二人反目成仇嗎。


    或許是,又或許不是。


    但最重要的目的,一定是希望看到朱文奎能展露出一種霸道的決然。


    表現出‘誰也不能攔我的路,便是親兄弟都不行。’這般一種對皇位勢在必得的強橫氣勢。


    這或許才是朱允炆最希望看到的。


    但可惜的是,這人心終究是肉長的。


    “當年這事,大皇子跟臣說過。”於謙穩住心神,總算是張開了口,為朱文奎辯護道:“大皇子非癡傻之人,當年這局大皇子還是看出了端倪的,想過是否為陛下安排。


    大皇子說,如果一個君王連骨肉親情都不顧,那還會對這個國家的百姓施仁政嗎?”


    “那李二呢。”


    這一句話,頓時把於謙噎住了。


    可不是嗎,殺兄囚父的李二一樣是青史留名的仁義之君,任誰來言,都不能睜眼說瞎話的批評李二非仁君。


    “北齊倒是有一個皇帝,朕記不得叫什麽名字了,他是顧家的很,家裏大小親戚能安排的都安排了,國家搞得烏煙瘴氣,老百姓命如草芥任憑這些皇親國戚欺淩施暴他是一概由之,骨肉親情倒是顧及了,算仁君乎?”


    這一刻,於謙那是無話可說。


    “朕也知道,僅用這些個例來對比,那是有失偏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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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朱允炆自己開了口,倒是沒有一意孤行的固執己見。“這兩人是不同的極端,拿出來做比較,倒是顯得過於刻意了,隻是朕沒辦法啊,咱們大明朝太大了,掌握如此龐大的一個國家,若不是一個內心堅定的君王,那是萬萬做不好的。


    爺爺死前將這個國家交到朕手裏的時候,一再囑咐的隻有一句話,就是希望朕,能對天下的老百姓好一點。


    朕險些把頭發都熬白了,也沒有想明白,到底該怎麽做才算是對百姓好,隻是吃飽穿暖嗎?


    沒多久,朕就獲悉了朱榑在山東整出的案子。


    這個該死的東西,他為了一己私利,害死了數百工人,強搶民女意欲奸淫,遭到反抗後竟將人活活燒死。


    那個時候朕突然就知道了,讓這天下百姓活得像個人,才是真正的對老百姓好!”


    迴憶起幾十年前的過往,朱允炆的眼眶紅了:“百姓不是權貴眼中的草芥豬狗,百姓是人,跟朕一樣活生生的人,有家庭亦有親友子女。


    他們本就該堂堂正正的活著,而不是畏懼權貴,躲在泥土之下苟延殘喘的活著,他們同朕一樣,是大明這一偉大國家的一份子!


    這就是朕當政之後的唯一信條,朕堅定不移的在這一信條下執國家之政,那麽,朕的接班人也必須擁有一個堅定的信仰,心軟的人,絕不配做大明的皇帝。


    因為這山河日月,億萬黎庶,朕放不下啊。”


    這一刻,於謙已是離座拜倒在地,額頭貼於地上,泣聲道。


    “君父慈恩。”


    “文奎就是太不堅定了。”朱允炆歎了口氣:“他去鳳陽府主政,被徐王府弄得昏頭轉向,政務理弄的堪稱是一團亂麻。


    朕禦駕北上去山西的時候,途徑鳳陽府,當時朕本來是帶了封手諭打算給徐王府的,但見了文奎這般無奈,真是恨鐵不成鋼,但朕還是給了他機會,便讓雙喜把信燒掉,希望他能靠自己的能力來處理掉。


    結果啊,這些事他還是辦不好,還要文圻來給他出主意。


    那個時候朕便知道,朕或許,該重點培養一下文圻了。”


    於謙跪伏在地上屏住唿吸。


    連大皇子的世界都是朱允炆一手構造起來的,那得到‘重點培養’的朱文圻,他的世界又怎麽可能是真的。


    可是,這些宮廷秘事,皇帝為什麽要說與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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