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隨著朱允炆的娓娓道來,許多曾經在於謙心中,那些被迷霧層層籠罩的往事,開始重新浮出水麵並且逐漸清晰起來。


    “自從草原劫持的案子之後,文奎總算是洗去了身上帶著的那濃厚的佛性。”


    朱允炆啜了口茶水,目光也出了神,迴憶著之前十幾年的種種瑣事。


    “後麵,朕成立了湖畔學院,把你安排到了文奎的身邊,從那一刻開始,朕給文奎構造了一個完全虛構的世界,他遇到的人、聽到的話、看到的事,都是假的,都是朕和雙喜安排好的。


    離開了學校,你還記得,你和文奎的第一站是哪裏嗎。”


    於謙睜大了眼睛,這一刻,他仿佛找迴了無數的記憶:“應天府刑房,大皇子做主簿,我是他的師爺。”


    “然後他挑了一個案子,一個叫張東升的案子。”


    朱允炆笑了起來:“刑房那些公員給文奎準備的案子,全都是假案子,無論他挑哪一個,你都會跟朕說,朕就會讓西廠接手,安排接下來的一切。”


    聽了這番話,於謙的思維開始清晰起來,甚至不用朱允炆繼續說,他自己都開始分析起來。


    “所以這才是為什麽,一件如此簡單的案子,來迴出現反轉,也是為什麽,那個叫張東的吏部郎中會站出來,將原本可以推卸掉的罪責,抗在了自己的身上。”


    “沒錯。”朱允炆耷拉著眼皮:“這件事之前,那個叫張東的官已經在吏察中沒有通過即將要被罷黜,朕不過是讓他退隱的稍微不那麽體麵罷了。


    案件的前半段,朕不停的給文奎出選擇題,目的呢是想看看他如何處理和對待這種棘手的、權貴與百姓之間的爭端之事,想要鍛煉的,是他的能力和魄力。


    而在案件的後半段,朕讓張東出麵頂這個案子,又給他另一種教育,那就是,人性的難以揣測。”


    即使沒有朱允炆來解釋,於謙也已經知道了朱允炆的用意。


    因為當時這個案子對朱文奎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


    初出茅廬的朱文奎正是亟待大展拳腳的時候,他熱情高漲、他信心滿滿、他躊躇滿誌。


    結果呢?


    現實給了朱文奎當頭棒喝,讓朱文奎知道,現實中的大明,很可能隨意的一件小事都是他處理不好,甚至說,朱文奎壓根就沒有能力去處理!


    在張東升的案子中,朱文奎是絞盡腦汁、費盡心力才覺得自己已經‘摸透’了朱允炆的用心,加上許不忌的佐助,最終將案子定了性。


    抓了張東升,定了張東升的罪。


    在權貴和百姓兩個階級中,堅定不移的選擇了捍衛老百姓,選擇了保護百姓。


    即使案件的真相無法查明,哪怕是辦冤假錯案,什麽對百姓有利,他就做什麽!


    “很多事情,真相不重要、對錯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國家需要什麽,做皇帝的需要什麽!”


    這句話,讓於謙笑了起來。


    做了幾年的父母官,於謙對這句話是有切身體會的。


    爬到越高,越接近政治權力的中心,越能明白這句話的真諦。


    這就是政治本身的特殊邏輯。


    一件事如何處理,普通老百姓的視角和政客的視角永遠不會一樣的。


    在這個時期,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接觸的,還多受元雜曲這一文化的影響。


    而元雜曲的主要內容多是類似‘竇娥冤’之類的一些人間慘劇,展露出來的多是權貴官員迫害百姓、壓榨百姓的黑暗。


    老百姓受到壓迫和權貴欺淩的時候,心裏往往悲哀的自我安慰。


    受著吧,這就是現實。


    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官官相護,當官的都是人上人,被欺負就被欺負吧。


    朱允炆要破掉老百姓心裏這種想法!要讓老百姓站起來!


    可是他朱允炆是皇帝啊,他的這種理想哪裏是說幾句話,喊幾句口號就可以實現的?


    這種事需要在一次次事件的具體落實中,潛移默化的影響到老百姓才行。


    就如同老百姓為什麽會自憐自艾的忍受壓迫欺淩,認為這是一種理所應當?


    因為這就是在幾千年的封建史中,平民階級就是受壓迫的,就是活該遭受欺淩的。


    祖祖輩輩如此,跪了幾千年,能是幾句口號就喊起來的?


    朱允炆自己知道,他再如何偉大,就算喊出‘人民已經站起來了’這句話,終究作用不大。


    他不是神仙,他隻是一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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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肉體凡胎,幾十年後就會病亡去世的男人而已。


    等他死了之後,這個國家、這個國家的人民。


    怎麽辦啊?


    所以,張東升的案子就是在塑造朱文奎的性子,想要看看朱文奎有沒有同樣的理想。


    就讓法律,也偏頗一次弱勢群體。


    也希望在這一次次的偏頗中,讓這個國家的人民不在隻是習慣跪著,而是站起來,勇敢的向權貴階級呐喊出聲。


    “丫的跟你們死磕!”


    那一刻,朱文奎對待國家的基本政治觀得到了朱允炆想要看到的塑造。


    塑造完了這一基本政治觀之後,朱允炆又給朱文奎留了一句告誡式的結尾。


    那就是張東升的爹張東站出來,扛下了本可以推卸給管家的罪責,把自己送上了‘斷頭台’。


    所以才有朱文奎發問“為什麽一個草菅人命的腐敗官員,會在最後一刻良心發現呢?”


    而朱允炆說了這麽一句“人性複雜,誰又能說的準。”


    這不是一個準確的答案,卻也是最合理的答案。


    人性是說不準的。


    當法律從偏頗權貴階級到偏頗平民階級的時候,平民也一樣會變壞。


    他們中的一部分也一樣會訛詐、耍賴以及無理取鬧。


    所以人性說不準,將來的政策路線也要適時的再去改變。


    至於如何改變,那就是該朱允炆接班人,乃至往後一代代接班人操心的事了。


    “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不僅擁有著對這個國家發展洞若觀火的細致觀察力,也要有把控力。”


    朱允炆念叨著:“斷案之前要的就是觀察力,斷案之後要的就是把控力,朕很欣慰,起碼在那個時候,朕對他的處理和成長非常滿意。”


    這個時候,於謙已經屏住了唿吸,因為他知道。


    最重要的話還在後麵,會出現兩個要命的字眼。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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