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可能會是有史以來第一位,以天子身份同時給幾百人上課的皇帝了。


    就在東陵這片空地上,幾百張類似後世課堂的小書桌碼放的整整齊齊,三百餘名自全國各地挑選來的新學種子,老老實實的坐在桌子後麵,不時偷摸著瞥一眼正前方坐在高大書案後的建文皇帝。


    朱允炆居高臨下,看著眼前幾百個規規矩矩的學生,恍惚間,仿佛迴到了自己的大學時代。


    那時候的自己,就跟眼前的他們一般無二,規規矩矩的坐著,認真仔細的聽著,全幅身心都在老師身上。


    而今天,角色互換,自己也成了他們的老師。


    “今天,隻有師生,沒有君臣。”


    朱允炆先開了口,算是定下了基調,學術上的事情,總是需要探討的,自己若是拿著皇帝的身份,眼前這些人,又哪裏還敢發出不同的意見呢?


    師生?


    空氣有些安靜,因為這個關係在這個時間是很神聖的,天地君親師,師者傳道授業解惑,皇帝雖貴為至尊,但若是好為人師,真的具有這個能力和資格嗎?


    “爾等都是朕差錦衣衛,自全國挑選出來的,目的便是為了迥別於固有的學術體係,成立新的學說,用於治國、治軍、治民。”


    朱允炆的話引起了不小的騷動,自漢以來,儒家治國以近兩千年,至程朱二人,天下的教育體係已經徹底完善,儒家學說甚至比朝代的政權還要穩固,結果現在皇帝卻親口說,要成立新學,用於治國、治軍、治民。


    這是從根本上推翻儒學,是在斷天下讀書人的種啊!


    “有不願意留下來的,可以離開。”人群騷動了一陣,最終卻隻有幾個年近而立的站了出來,跪地叩首,“草民自幼寒窗苦讀,為的便是一日科舉高中,光耀門楣,聖人立學兩千年,草民不認為還有更優等的學說,草民庸碌,不配新學,伏請告辭。”


    朱允炆沒有答話,自有宦官將幾人帶離。


    新學幹係太大,朱允炆甚至都把講學之地放在了太祖陵寢之側,哪裏是說離開就能離開的,這天底下,畢竟隻有死人才不會開口。


    等待這幾個人的,隻是錦衣衛的繡春刀罷了。


    “還有人要離開嗎?”


    朱允炆淡淡開口,神情上並無不愉之色,但現場卻再也沒有一個告辭的。


    這群人都是年輕人,這麽些年讀書又沒有什麽成績,成日裏被周遭親友嘲諷不學無術,出於叛逆,難免抬杠,說傳統儒學的不足之處,來為自己臉上遮羞,如陳衝這般,覺得治國之術另有辦法的也是不在少數。


    他們並不傻,皇帝金口玉言,一句治國、治軍、治民便為他們畫了錦繡前程,將來出將入相,可都是要自他們這群人中挑選的。


    “既然沒有願意離開的,那朕的講學便要開始了。”


    朱允炆飲上一口茶水潤了潤嗓子,“其實這地方很不錯,山清水秀的,古時先賢不也喜歡隱居深山,修身養性嗎?看看這周圍一圈的柳樹,景色宜人啊。”


    皇帝是個傻子吧?


    這周圍明明是雪鬆,完了,皇帝估計是打小沒出過宮,五穀不分,連這種基本常識都沒有,還指望他能傳授什麽有用的玩意?


    雙喜心裏一顫,有心提醒一下朱允炆,剛剛邁出腳便停了下來,又靜靜的站迴原地。


    整個空地上一片安靜,隻有朱允炆一人在滔滔不絕的誇著周圍的“柳樹”,終於有一人站了起來,“陛下,這周圍是雪鬆,不是柳樹!”


    朱允炆的話頭頓時戛然而止,瞬間漲紅了臉,“胡扯!這明明就是柳樹!”


    敢反駁朱允炆的能是誰,除了紀綱再無人有這種膽子。


    “朕說是柳樹,就是柳樹!”


    紀綱神情淡然,絲毫不懼的懟了迴去,“陛下縱是天子,也不能指鹿為馬,雪鬆就是雪鬆,永遠成不了柳樹。”


    “你好大的膽子!”


    朱允炆氣的渾身顫抖,指著紀綱,“莫不信朕將你砍了不成?”


    “陛下就算把學生活剮了,這也不會變成柳樹!”


    朱允炆調門高,紀綱調門更高。


    空氣開始凝固,天子的怒火使得這方天地逐漸被殺氣籠罩,但被無數錦衣衛和新軍鎖定的紀綱,卻仍然直眉瞪眼的看著朱允炆。


    “哈哈哈哈。”


    朱允炆頓時開懷大笑起來,“給這個紀綱記上一功。”


    嚇死寶寶了。


    紀綱麵上雖然一直穩如老狗,實際上心裏慌得一批,聽到朱允炆這話頓時長出一口氣,故作鎮定的一拱手,“謝陛下。”


    就知道皇帝是故意的。


    紀綱可不會相信,一個能練出新軍,麵對西南戰事有奇謀的朱允炆,會弱智到五穀不分,鬆柳不辨。


    “知道朕方才為什麽要睜眼說瞎話嗎?”


    朱允炆看著眼前幾百人,不滿道,“因為這是朕在考驗你們有沒有質疑權威的膽子。


    跟新學比起來,傳統儒學就是權威!權威的儒學就一定是全對的嗎?當然不可能,儒學錯誤的地方,你們敢不敢質疑?所謂眾口鑠金,你們連朕都不敢質疑,他日,又怎麽敢站在天下讀書人的對立麵,質疑儒學呢!”


    朱允炆的話讓所有人都低下了腦袋,有不少人紛紛開口,“學生受教了。”


    什麽是新學?


    在朱允炆的心裏,這個學字,不是名詞,並不是指某一套成建製、成係統的學說,這個學是動詞,學習的意思,學分很多種,學種地、學打仗、學治國、學創造、學建築,這都是學。


    那什麽是新?


    新與舊對立,舊是已經定下了的東西,新是還沒有創造或剛剛創造出來沒有被接受的東西,新的東西誕生,是要踩在舊有的殘殼之上,所以新的核心戰鬥力,就是質疑,質疑一切舊的東西,質疑一切存在的合理性。


    朱允炆滿意的點點頭,手不小心碰到了桌上放著的毛筆,後者咕嚕嚕的滾動起來,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身後的雙喜急忙彎腰撿了起來,仔細擦拭掉上麵的灰塵,複放於硯台之上。


    “誒?”


    朱允炆驚咦一聲,“這毛筆離開桌子,怎麽會掉在地上呢?”


    這皇帝為什麽老是出這種幺蛾子啊,這麽幼稚可笑的問題還要問?


    有了紀綱珠玉在前,大家的膽子都大了不少,馬上就有一學生站起來,“陛下,毛筆離開了桌子的承載,自然會掉在地上。”


    說完還有沾沾自喜,快快快,給我記上一功吧。


    “它為什麽不上天呢?”


    我他媽哪裏知道它為什麽不上天,你問這個問題,你咋不上天呢!


    那學生一臉的便秘,“這天下死物,凡離開承載自當下落,焉有上升者。”


    “是嗎?”


    朱允炆目視此人,“天有日月,晝夜交際之時,日升月落,既然下落是理所當然,那日,為何會自動上升呢?”


    嘿,皇帝的腦迴路很清奇啊。


    有一學生比朱允炆腦洞還大,直接站了出來,“迴陛下,日月上升,乃天時大道,自然是神仙舉著日月上天的。”


    朱允炆恨不得把這個玩意扔糞坑裏悶死。


    老子跟你聊科學,你跟老子扯神學!


    “胡扯!”


    陳衝這時候站了出來,大聲駁斥,“鬼神學說自古便是無稽之談,日月淩空、雷霆雨露若都是神仙布法,我且問你,這是哪路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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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是我漢人供奉的。”


    “既如此,蒙元肆虐之時,為何不見神仙撒豆成兵,驅逐蠻夷?以致我漢家兒女險些亡國滅種?危難之時不願臨凡救世,還有何麵目享受香火供奉?”


    懟得好!


    朱允炆暗挑大拇哥,衝身後的雙喜小聲道,“問清這個人的名字,記一功。”


    空地上,陳衝跟那迷信學子吵得麵紅耳赤,最後還是陳衝贏了這局,“陛下,既然神仙學說是無中生有,那日月輪轉必有其他緣由,學生愚鈍,答不上來。”


    朱允炆已經很滿意了,擺擺手,“無妨,你坐下吧。”


    “還請陛下教誨。”


    學子們紛紛出言,但朱允炆卻並沒有打算教他們這一點,更不打算把萬有引力學說提出來,毛筆落地這事的主要目的,不在這上麵。


    “日月輪轉的緣由,朕也不知。”


    朱允炆嗬嗬一笑,“毛筆離開桌子的承載,落地而非升空,其中緣由朕也不知,但這並不妨礙咱們提出來,一件物體離開承載後本就該掉在地上,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咱們要做的,就是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理所當然的事咱們知道其中‘理所當然’的原因,在還沒有弄明白理所當然之前,咱們要去質疑他的正確性,自古有言存在即真理,朕今日再教你們一句,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這句話細細咂摸起來,非常有道理啊。


    “朕剛才說了兩件事。”


    朱允炆伸出兩根手指,“一是質疑,二還是質疑。


    質疑權威、質疑理所當然的真理,這便是朕在新學開始之前要教你們的,學習新學的必備條件,就是要打破幾千年儒學的傳統桎梏,大膽的放開你們的思想,將所有天馬行空的想法提出來,從儒學條條框框的牢籠中釋放出來,聖人對每一件事的評判是否合理?而咱們要做的,就是重新評判!”


    聖人也他媽是人!


    三千年前說的話,三千年後還在用,這是思想上的閉關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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