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雲稍稍走神,很快就被手臂上的力量喚迴了注意力。


    馬嘉怡的母親像是溺水的人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著黎雲的手,哭泣著哀求道:“大師!大師求求你告訴我們!嘉嘉那間房子到底在哪裏?嘉嘉就在那裏啊!嘉嘉還在那裏等我們呢!”


    黎雲的眼皮跳了跳。


    他感覺到周圍空氣都有一瞬的凝滯。屬於俞麗的、屬於那嬰孩的陰氣在這一刻都起了變化。兩隻鬼不知道藏在何處,但他們的視線都落在了黎雲身上。


    正忙著吊起烏經緯遺照的工作人員突然驚叫起來。


    沒了俞麗阻撓,他們已經成功將巨幅遺照拉起了半截,結果那顯露出來的烏經緯頭像十分詭異。遺照中,烏經緯本該是威嚴肅穆的神情,這會兒卻見他嘴角帶笑,笑容陰森,不懷好意。


    工作人員的驚叫聲、抽氣聲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


    史娟第一個被嚇到,下意識就抓著兒子鍾誠富的手臂狠狠搖了搖,想說話,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鍾誠富也是愣了幾秒,才對史娟不屑地說道:“肯定又是他們搞的鬼。你看看他們……”他悄悄指了指還沒離開的奚家人。


    鍾誠富自進入酒店後,就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觀察力和思維能力都發揮遠超平常,或許能比得上多年前他剛參加高考那會兒了。他的付出也有很大收獲。雖然陳家、奚家都沒將他們幾個外人看在眼裏,說話也是夾槍帶棒、陰陽怪氣,但鍾誠富憑借自己的經驗——不管是實際生活的經驗,還是陪老婆看那些狗血宮鬥劇、家庭倫理劇的經驗——還是看出了兩家各自的算計。


    奚家這會兒也注意到了遺照的變化,好些人神情難看,但算不上驚訝,好像也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


    鍾誠富相信這遺照肯定是被奚家人動了手腳。這禮堂本來就是奚家人設計布置的,他們要動手腳可太方便了。看他們現在這模樣,這是陰招沒在恰當的時候起到作用,憋著一股氣呢。陳家人都走光了,他們這出戲真就是白演了。


    鍾誠富還發揮了自己的想象力,發散思維,對史娟耳語:“媽,我就說了他們沒安好心。你看吧。一家布置靈堂,弄那些死人嚇唬人,另一家肯定早知道了,把遺照給弄下來,反將一軍。這邊遺照還留了後手,結果沒派上用場。你差點兒就被他們當槍使!你說的什麽鬧鬼啊、撞邪啊,肯定是他們故意坑你的。就是要你以為見到鬼了。然後今天這追悼會上,再弄這一出,你肯定嚇到吧?他們到時候就能逼著你說些他們需要的話了。”


    史娟驚疑不定,被鍾誠富推了推,就看向了奚家人。


    奚家人的模樣的確不像是受到驚嚇。他們的臉上看不出意外來,一些人還流露出了惋惜、懊惱之色。


    史娟的視線掃過奚家那個叫珊珊的女人。珊珊神色僵硬,因為化了濃妝,倒是看不出臉色,隻是她瞳孔震動,旁邊人和她說話,她都沒有反應。


    鍾誠富也看到了珊珊,幸災樂禍地笑了一聲,“偷雞不成蝕把米。你看她那樣子。本來還得意洋洋呢。陳家先發製人了,他們這出戲白準備了。”


    史娟覺得珊珊的神情並非那意思,可鍾誠富說的也有道理。


    馬嘉怡的父母就沒那麽多心思了,還隻想著黎雲能開口,告訴他們馬嘉怡那套房子的地址。


    奚家人似是被他們的哭聲給吵到了,有人站出來嗬斥了一聲,也是將他們在陳家那兒受到的氣撒在了馬嘉怡父母身上。


    黎雲抬眼看了看奚家人。


    奚家為首的那個中年男人和身邊幾個差不多年紀的中年男人交頭接耳,這時結束談話,他衝黎雲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走了過來。


    “這位就是黎大師啊,幸會幸會。我是奚翎的父親,和烏老板是親家。烏老板這真是……”奚父裝模作樣地搖頭歎息,看都沒看還跪在黎雲跟前的馬嘉怡父母,“我聽小輩們說,黎大師本事很高。不知道黎大師有沒有辦法超度烏老板?”


    他眼神閃爍,說話慢吞吞的,意有所指。


    黎雲詫異起來。


    牛海西眼睛一亮,湊到黎雲耳邊,小聲道:“這是想請您給烏老板招魂呢。在圈裏這屬於最常見的活,裏麵門道特別多。”他這時出言提醒,就是希望黎雲別那麽快答應,也別拒絕。他得好好給黎雲講講這裏麵的門道。


    牛海西因為實力和名氣問題,沒接過這類活,不過他當中介的時候,也是給人介紹過這類委托。


    這其中的複雜三兩句可說不清楚。奚父的想法算是其中比較典型的一種,就是希望請個師父,給死者招魂,然後假托死者之口,說一些話。這要是碰到相信的人,“死者”有什麽未了的心願,那是一定得給辦了,好告慰死者在天之靈。但要碰上不信,那就需要費一番功夫了。


    由此也可看出,這類委托基本就是個詐騙手段。有時候明麵上一個委托人,背地裏還有個真正的委托人,而他們這些圈內人扮演的就是行騙的角色。


    黎雲也不用牛海西多說,直接就能從牛海西和奚父的腦海中探知到他們的想法。這才是他剛才詫異的原因。


    陳家那位陳老總一上來就先聲奪人,給烏經緯的追悼會定了基調。黎雲以為奚家會被打蔫了,放棄之前的算盤,沒想到奚父這腦子裏念頭急轉,最後還是決定用這種法子來爭奪烏家的財產。


    這也是奚父黔驢技窮,實在是想不出其他辦法了。


    論財力,奚家比不上陳家,通過法律途徑去爭遺產,那基本不可能,想商場上爭個勝負,那就更不可能了。他們能做的也就是一些旁門左道的手段。


    黎雲又感覺到了屬於俞麗的視線。


    俞麗對奚父的這個主意有所意動。


    這不奇怪。


    如果可以,俞麗一定希望自己還活著,能繼續管理著烏家的產業,直到小孫子烏天盛長大成人,接手那些財產。


    奚家這算盤倒是正好應和她的心意,也正好適合她目前的處境。


    黎雲迎上奚父期待的目光,搖了搖頭,“烏先生已經魂飛魄散了。”


    奚父一愣。


    還跪在地上的馬嘉怡父母也是突然停了哭泣和哀求。


    黎雲伸手,拉起了地上的馬嘉怡父母。他使上了力氣,兩位喪女之後深陷悲傷情緒的中年人根本沒辦法抵抗。牛海西見狀,也連忙幫忙,架住了這兩人。


    “等這邊的事情結束,我會和你們一起去那間房看看。”黎雲對馬嘉怡父母說道,又看向奚父,“追悼會今天看來是辦不成了,那我們先走了。”


    他問了馬嘉怡父母的意思,馬嘉怡的父母這會兒哪可能提出反對意見,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黎雲說什麽他們都支持。


    馬嘉怡的母親碎碎念著,不斷詢問道:“嘉嘉還在,對不對?嘉嘉還在的,在那套房子……她每天晚上都來看我們,她每天、每天都……”


    奚父剛想要說什麽,就感到自己的喉嚨好似被人掐住了,發不出聲音。


    黎雲腳步一頓,迴過頭。


    奚父覺得自己又能說話了,可看著黎雲探究的神色,卻是嚇得不敢說話。


    黎雲不動聲色地收迴視線。


    俞麗和嬰孩都在這裏,雖未現身,但黎雲已經感知到了他們的存在。可想到那嬰孩毫發無傷地穿過老板的火焰,他又是無奈。


    老板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搞得“信號”不好。他這會兒動手,說不定反倒被他們看穿了自己拿他們沒辦法的事實。


    黎雲腳步一頓。


    牛海西差點兒撞上黎雲的後背,連忙關切地探頭看看發生了什麽。


    前方並沒有人擋道,也沒有出任何狀況。


    黎雲是自己停了腳步。


    腦海中剛閃過“信號”這個概念,黎雲不由自主就聯想到了李叔那位老朋友江龍昌。


    李叔和江龍昌的聯係可說得上是頗為坎坷。若不是酆都和陽間之間的信號不好,江龍昌或許早就聯係上李叔,給他發出明確清晰的警告了。反過來說,要不是江龍昌急著給李叔托夢警告,又因為信號不好,讓李叔會錯了意,那一日該死的就不是李叔,而是後頭那一位黎雲女士了。李叔可能因此逃過一劫,好好過他的八十大壽,也可能隻是和後一位黎雲換個順序,晚一天死亡。若是走運一些,再晚個幾天,等黑白無常插手這案子,那李叔就是真正的逃過死劫了。


    無論怎麽算,這酆都信號不良,都是其中的關鍵。


    就黎雲所知道的陰間知識裏頭,這世上也隻有那麽一個地方“信號”非常差了。


    難道老板去了酆都?


    可老板是鳳凰,是活得好好的、世間僅剩一隻的鳳凰。他怎麽去酆都?


    黎雲馬上又想到了那位已經去世的修煉之人張和。


    他和張和的初遇便是他不知為何看到了在酆都城門外找人的張和。


    張和那樣的修煉之人都有辦法到酆都門口逛一逛,老板有能力進入酆都城,那也不奇怪吧?


    再者,老板也未必是進了酆都城,可能隻是到了酆都城外。


    黎雲之前也到達過那片荒漠一樣的空間。那是黃泉路,是生與死之間的空間。


    黎雲雖未見到傳說中的三生石、奈何橋,也沒見到黃泉,就是“路”都沒看到一條,但他知道酆都城外的那一片荒漠就是人死後靈魂徘徊的地方了。那裏不像是酆都城,應該是個沒有規矩、很容易進出的地方。


    老板或許就是去了那裏……但老板去那裏做什麽呢?到處旅行飛翔的時候,正巧穿過那兒,或是要抄個近道嗎?


    黎雲疑惑地想著。


    ※※※※※


    江龍昌有些煩悶地玩著李叔送給他的手機。


    這已經不是李叔當初燒給他的那部假手機了。他之前和李叔、李阿姨在陽間重聚,李叔給他買了部好手機,是最新款的華為,還說是什麽旗艦機。江龍昌不懂什麽是旗艦機。李叔其實也不懂。倒是李阿姨,嘚吧嘚地給兩個老頭子講解一番,讓他們聽得雲裏霧裏的,隻知道這手機好、這手機貴,就完事了。


    江龍昌拿了這手機用了一段時間後,就發現,它比起李叔之前燒給他的假手機信號好多了,以前那種發消息、收消息,經常出現一堆亂碼的情況,換了手機後就少見了。


    江龍昌很得意,見人就顯擺,還學著李阿姨的樣子,給人嘚吧嘚地講解什麽叫旗艦機。


    自然,他炫耀的對象都是和他差不多的老頭老太,或是比他死後年齡大幾輪的“年輕人”。


    年輕人中也就是這些年去世的,知道那些智能手機玩出來的花頭,這要死得早一些,就算死的時候是正趕時髦的年紀,也跟不上陽間這翻天覆地的變化。


    而這些年去世的年輕人,對江龍昌的新手機就隻剩下羨慕了。不用江龍昌炫耀,他們就留著口水,問江龍昌借手機玩。他們家裏人倒是有給他們燒紙錢,還有燒假手機禮盒的,就跟李叔當初燒給江龍昌的那一套差不多,當然也有更豪華的。這其中,還有人收到過自己好兄弟、好姐妹送來的最新小說漫畫,可沒誰會給死人燒一部全新旗艦機。


    一群年輕人借著手機玩,還有人覥著臉,求江龍昌清明時候迴陽間,找李叔給自己帶一部新手機。更有人突發奇想,想要李叔幫著代購電腦和遊戲主機的。


    江龍昌給他們都打發迴去了。


    卻仍有不死心的,將家裏地址和銀行卡密碼都說了,願意“自掏腰包”;也有別出心裁的,每天絞盡腦汁給自己家人托夢,期望他們能靈光一閃,給自己準備些好東西。


    江龍昌的炫耀從冬至一直持續到了前幾天,這話題也在城門口持續了數月。


    在酆都,新鮮事太少,大家也沒什麽好交流的,一個話題說上幾個月,實屬平常。江龍昌突然停止了炫耀,不是因為他說厭煩了這事情,而是他這旗艦機突然信號又不好了。


    “我就說還是基站問題,酆都得搞點基站才行,手機再好也沒用。”城門口,一個年輕鬼魂開口道。


    他算出生年月,比江龍昌小多了,算死後的年紀,倒是和江龍昌相當。江龍昌顯擺旗艦機,他就很積極地湊熱鬧,對這陽間的新款手機愛不釋手,從江龍昌那兒借了好幾次,玩得比江龍昌溜多了。


    他也是“別出心裁”黨中的一員,每天守城門口,不僅是為了排隊問江龍昌借手機,還為了離陽間近一點,好托夢成功,幻想清明的時候迴家,能看到家裏準備好的遊戲機。


    “……還是買單機遊戲好一點,不用聯網,玩起來方便。”


    “不知道現在外麵有什麽單機遊戲啊。我死的時候gta要出6了。”


    “還在新建文件夾呢。”


    “是嗎?還沒出?那巫師3呢?”


    “之前新來了個哥們,去年年末剛死的,應該知道吧。過一陣問問他。”


    “他還沒走出死亡陰影呐?”


    “說到死亡陰影,英雄無敵出新的了沒?”


    “我覺得還是死亡陰影好玩。這得搞個盜版盤吧,還得弄台舊電腦……”


    “那直接搞一台裝好了遊戲的電腦不就行了?現在哪來的盜版盤啊?我哥們也就給我燒了火影的結局,漫畫小說還能燒燒了,電影啥的早就都線上了,想燒也不行。”


    “這就不合理。為什麽一定要燒呢?就不能網絡傳輸嗎?”


    “那不是酆都沒基站嗎?”


    “所以啊,”年輕鬼一拍大腿,“還是要搞基站!”


    江龍昌和一些“老鬼”聽不懂這群年輕人在說什麽。說是年輕人,可這些鬼魂也都是八零後、九零後,死的時候也是三


    、四十歲的人了。隻不過,這酆都城門口守著的,除了剛來酆都的“新鬼”,都是他們這些年紀一大把的。這段時間多了那麽多年輕麵孔,也都是江龍昌的新手機吸引來的。他們聊的話題,江龍昌他們大多有聽沒有懂。


    “基站怎麽搞啊?就算有這方麵的人才,材料呢?而且這酆都城都不是人建的,城都是自己長出來的……”另一鬼苦惱地說道,“這一圈圈長出來的城,欸,你們說,這酆都城是不是某種活物?跟樹一樣,這樣一圈圈長……”


    年輕人們頓時腦洞大開。


    “那得問黑白無常了吧?”


    “聽說有一位活了幾千年的黑無常……”


    “切,我還聽說那中心有幾萬年前死進來的神仙呢。”一鬼不客氣地打斷了同伴的話,伸手遙遙指向了酆都城的中心。


    他話音剛落,所有鬼都感覺到了地動山搖般劇烈震動。


    眾鬼頓時大叫起來。


    “地震了!快點跑到空曠地帶!”有個鬼跳出來指揮。


    “這兒哪有空曠地帶?”其他鬼紛紛叫罵。


    酆都城的城市規劃很規整,但也很不科學。這裏可沒有什麽公共活動空間,更沒有防空洞一類的民防設施。高聳入雲的城牆內部,就是一圈圈的居民區,由外至內,建築風格越來越古代化,樓也越來越矮。真說空曠地帶,那恐怕得跑到酆都城中心了。


    “別慌、別慌!這是正常現象!”真正的老鬼淡定說道,“幾年就會有一次,你們住久了就知道了。”


    正當眾鬼安下心來之時,大家都聽到了一聲清麗的鳳鳴。


    鳳鳴劃過長空,尚未消失,便有異獸的吼聲爆發出來,震耳欲聾。


    所有鬼都感覺到不光是地麵在震動,整個酆都城,那高聳入雲的城牆和牆內一圈圈不同時代的建築物都如活物般震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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