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午後東方剛從內閣行院迴來,門口忽然來了一匹快馬,那馬周身皮毛油黑發亮,一看就是良駒。騎馬的人身量單薄,穿了件淡色衣衫,外麵又罩了件坎肩,頭上還戴了一頂圓笠,垂下紗來遮住了臉。看著像個江湖浪客,隻差沒有戴刀。

    那人進得院子,一把揭開鬥笠,竟然是扮作男妝的承錦。東方目瞪口呆,不知道她這是要做什麽。承錦瀲灩一笑,問:“明姬呢?我們今天說好去騎馬。”

    “騎馬?”東方大驚,把她從頭到腳地看了一遍。

    承錦臉一紅,道:“有什麽好奇怪的。父皇以武平天下,他的子女自然不能連馬都騎不來。就算我不想騎,也是有人教的。”

    東方迴過神來,對她躬身一拜,表情由驚訝而變為誠懇,道:“是我以貌取人了,公主能文能武,令人頓生敬意。”承錦雖扮作男妝,卻屈膝斂衽,也萬分誠摯道:“哪裏,哪裏。承讓,承讓。”兩人說完,正要笑,明姬一跛一跛地跑出來,“呀,公主姐姐,我剛剛在後麵一不小心扭了腳了。”

    “啊?”東方和承錦都是一愣。東方道:“怎麽會扭了腳?你都幹什麽了?”說著,就彎腰去看她腳。明姬跳著腳躲開他道:“不要緊,抻了一下,我自己就能治。隻是今天騎馬恐怕不好騎。”

    承錦抿唇看著她,抿得頰上那兩個酒窩十分旖旎,眼神卻很是懷疑。明姬對她擠了擠眼睛,承錦憤憤地瞪了她一眼。她兩個大眼瞪小眼,不知在交流些什麽,東方看得一頭霧水。

    明姬對東方道:“我本來昨天和公主約了到城郊騎馬的,現下看來是去不了了。哥哥,不如你陪著公主去走走,不要敗壞了她的興致。”承錦立刻道:“沒事,你好好養著吧。我興致也不高,迴去躺躺去。”

    明姬叫道:“別啊!你昨天說了好久沒騎馬,難得今天天氣好,你又出來了。”她拉著東方道:“我哥最近也挺悶的,不如去透透氣。”承錦為難地看著她,“你都不去……”

    “你別這樣想。”明姬雄辯地一揮手,“你現在扮成男妝,就是男子。我哥絕對是正人君子。出門是兄弟,騎個馬而已。他在家裏老沉著一張臉,我看著也不高興,不如騎個馬,逛個街的……”她說著抬頭看向她老哥,東方果然沉著一張臉盯著她。

    明姬頓時嚇得沒聲了。承錦有些尷尬,躊躇了一陣,剛要開口,東方道:“公主如果不介意,我陪你逛逛吧。”承錦低聲道:“明姬腳傷了,一個人在家也不方便。”東方俯

    瞰著明姬,仍然沉著臉說:“小傷不要緊,她自己養著吧。”

    東方徑直到後院牽了馬出門,承錦望著明姬輕輕一跺腳,就跟了出去。東方道:“我們到西郊可好?”承錦說:“好。”兩人上了馬,一路跑出了街市。

    東方很驚詫,承錦不僅能騎馬,而且騎術還相當不錯。兩人沿著一條小路,跑到了郊外,漸漸放送馬韁。四野開闊,也不由得讓人心懷一暢。那路依著座小山,外側是個陡坡,東方便控馬上前走在外麵,讓承錦走裏麵靠山壁的一側,問:“你什麽時候學的騎馬?”

    承錦道:“五歲。我母妃讓人教的我,她知道父皇戎馬一生,倘若我能騎馬,必能得父皇喜愛。”

    東方笑道:“看來做公主也挺累的。尋常人家五歲的女孩正是四處玩耍,天真爛漫的時候。”承錦搖頭:“簡直累人之至。我五歲時,每天就要習五百字,上兩個時辰的書房。比起來我還更願意騎馬。玩是不敢特別鬧的,否則別人就要說,這樣做有失體統。”

    東方不由得有些同情承錦,這樣過十幾年原本就很乏味,到頭來卻是等著被自己的兄長一紙詔書,賜給這個那個。兩人行過山梁去,走到一片開闊的野地,花黃草綠,十分怡人。承錦拉住馬,跳下地來,卻開口道:“你呢?你閑散慣了的,如今可過得遊刃有餘?”

    東方也下了馬牽著韁繩,漫漫遊走著,“遊刃有餘可當不了,反而苦悶得很。”

    “哦?”承錦失笑,“你可知道,朝中多少人覺得你走了好運,令人羨慕。”

    “是麽?”東方苦笑著搖搖頭,“實話說,之前,我一直覺得無所謂。我小的時候曾經跟著我師傅遊曆四方,自以為自己看透了榮華富貴,情願躲在山野閑散度日,不愁吃穿,也不事俗務。可以逍遙自在。”

    “然而我又生了些小聰明,也不想藏著掖著,能用時,就拿出來用一用。既跟五王交上了朋友,便跟著來到這裏,也並無多少出人頭地的大誌。官場上的很多事我還是不大看得慣,或者說我自命清高。”

    承錦忍不住一笑,東方自己也笑了,“可是那天我從相國府出來,我想也許我可以不來京城,可以一直住在邊陲山野,可以快活地過完一世。然而等到我死的時候,迴想起這一輩子,也許什麽也沒有,就這樣過去了。你說,我會不會遺憾?”

    承錦皺眉道:“你可把我難住了。世上的人為了各種目的經營算計,外人看去便覺得營營碌碌,好生難堪。”

    “正是,我因而疑惑,我過去所想的也許是錯的。我所鄙棄的東西也許是因為我不懂得它的真義。”東方說。

    承錦聽他說自己不懂,笑道:“你就為這個苦悶?我還以為你是在朝中受人言語,心中不悅呢。”

    “那何至於,豈有被人說說就苦悶的。”東方笑。

    承錦道:“你不明白,朝廷各人也有各人的盤算。有許多人便是與五哥不對路,然而五哥在京城時,他們不敢惹。五哥一走,你就成了靶子。言語相欺還是輕的,隻怕背地裏給你使絆子。你在上京便處處不得力,難免會氣悶。這其中關節想明白了也不過是這麽一迴事,你別以為是自己沒做好,沒做對。”

    東方歎道:“你今天不僅說得對,而且說得好,好得像早就想好了似的。”

    承錦被他一說,低了低頭,說:“那個……明姬昨天來宮裏找我玩,說到你近日有些沉悶。我就說……說不如今天大家出來散一散,哪知道她……她突然扭了腳。”她抬頭道,“我想大家是朋友,我能解勸的自然就該說一說。”

    東方柔聲說:“多謝。明姬有時頑皮起來不知輕重,你別放在心上。”

    承錦道:“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蕭相國的事,我那天聽到也吃了一驚。其實人生一世便如草木一秋。當其開花之時開花,落葉之時落葉,便不辜負在世一場。”

    東方想起那天夜裏她站在解語亭裏的樣子,覺得那亭子的名字真是與她相得益彰,不由得微笑道:“你說得是,許多人營營一生,無所建樹,便如草木凋落了。我等既活在這世上,當竭盡所能,活得精彩些。”

    承錦笑道:“正是這話,孺子可教也。倒讓我想起一首古詩。”

    東方道:“說來聽聽。”承錦自己先笑得彎了腰,東方說:“你也不用說了,我看你是要編派我。”

    承錦擺手道:“不不,確是首古詩,乃前朝無名氏所作,我念給你聽聽。

    東榆雙燕迴,

    方天透晨暉。

    互梳雙羽翼,

    笨鳥自先飛。”

    東方一聽就知道她胡謅,故意搖頭道:“這詩出了韻了,做得委實不好。尤其每句首字用得實在糟糕。”

    承錦道:“又不是我做的,是前朝一本集錄上收的。不信你到文淵閣去查。”

    東方道:“既然古人能做藏頭詩,不如我也考考你。我出藏的字,你來

    做詩。”

    承錦見他這會兒有些高興起來,也不推辭,一口應了。

    東方揀著竹枝,望著不遠處的一座草亭道:“前人曾寫過一首《洗月賦》,其中有四時月象,就用‘一枝殘月’這四個字吧。”

    承錦略一思索,便道:“一溪散碎雲,枝寒葉正新。殘更將已盡,月向西山行。”她念完又道:“韻雜了,聽著不錯就是。硬改了反雕琢得很。”

    東方點頭:“這不用改,意境很好。隻是不像你的做派。”

    “哦?”

    “我以為你行事總是一板一眼,不會隨意的。”

    “這個麽,我倒沒想過。”

    東方忽然一笑:“也對,你若非行規步矩,便是疑神疑鬼,驚慌失措,專喜偷聽,還有……”

    承錦咬牙道:“你這人當真討厭得很,原本好好說了兩句……”

    說話間走到那草亭,像是路驛供人歇息的地方。東方將馬係在亭柱上,緩步進去,裏麵有一個石桌已倒在地上,還散著三個石凳。東方便用棉布手帕鋪在一張凳子上,讓承錦坐。承錦卻瞅著角落裏一個黑不溜湫的鐵家夥叫東方:“快看,那是什麽?”

    東方一看之下,忍不住好笑:“原來你不認得,那是一口鍋。就是做飯用的鍋。”承錦大吃一驚:“我也見過鍋,怎麽不是這樣的。”

    東方也站到她旁邊,專心致誌地望著那鍋,“你見著的鍋都是端得上桌子的,這是廚房裏用的笨重鐵鍋。平常人家家裏用的比這個還大一倍。”

    承錦將那鍋左看右看,道:“這裏怎麽會有一口鍋?”

    東方四麵看看:“也許是行路的人曾在這裏埋鍋造飯。你看那鍋底砸了個洞,自然不能要了。”

    說話時,便有微風襲來,拂得人眼目清明,東方望望天說:“臨窗棋罷指猶涼,作這句詩。”承錦停下研究那破鍋,半天應了句:“七個字怎麽作?”

    “不管怎麽作,反正是這七個字。”

    承錦在那凳上坐下,想了一想,道:

    “臨門車騎絕塵去,

    窗含日暮人獨倚。

    棋閑樂止不展顏,

    罷舞佾,

    指繞青絲默無語。

    猶有秋窗風雨來,

    涼薄夜裏襲白衣。”

    東方差點沒倒抽一口氣,下定決心要難她一難

    ,因說道:“做的纖巧,意思上不夠大氣,老是春情秋愁的。”

    “說得極對。你隻管難我,我如何大氣得起來。”

    東方看著那口破鍋,忽然一指道:“鐵鍋一口,就作這個。”

    承錦一愣,皺了眉。東方微微笑:“再加上你那句‘說得極對’,一共八個字。”

    “鐵鍋一口,說得極對?”承錦詫異地問。

    東方點頭,承錦低頭不語。

    東方涼涼道:“若是作不出,也就罷了。”

    承錦不理他,低著頭想了好一會兒,一句句念道:

    “鐵釜燃薪旺,

    鍋頭置肴饗。

    一盞新焙酒,

    口齒俱噙香。”

    她站起來,

    “說談千古事,

    得謀萬年長。”

    她往前走了兩步,迴身一轉,道:

    “極目有陋室,

    對坐在草堂!”

    承錦念完,自己都覺得佩服自己得很,展臂道:“還有什麽難題,盡管拿出來吧。”卻見東方望著她不說話,承錦合手微躬,側頭道:“如何?”東方笑道:“可難不住你了,從此倒要服了你。”

    承錦覺得他望著自己的眼睛比往常要明亮,竟看得她一陣局促,背轉了身去,迎風而立。東方也站起來,極目四望,似乎天地寬闊,鶯飛草長,令人心中柔和起來。

    他們迴到城中時,日頭已經偏西了。東方與承錦迴到西街院子,卻遇到了一個不速之客。結香穿著一身水紅色的衣裙,站在院子櫻花樹下十分奪目,生生將那櫻花殘枝比了下去。她本望著那鴿子籠不知想著什麽,一見東方迴來,粲然一笑,道:“東方大人,你讓我好等啊。”

    東方猛然想起三天前約了她來,一望門首道:“你怎麽進來的?!”結香似笑非笑地打量承錦,說:“你約了我,我自然就來了。你妹妹在家,我自然就進來了。”她那語調態度聽著便不那麽規矩。蕭雲山過世是以國葬之禮對待的,她還敢穿這顏色的衣服,一看可知不是良家女子。

    明姬站在屋簷下,望望東方,一副“天要亡你”的模樣。承錦皺了皺眉,說:“你既有客人,我先迴去了。”東方一攔,道:“我找她來,隻是有個問題想問她。”

    結香似覺十分有趣,仍隻是望著承錦道:“什麽問題?”

    “

    三月戊午日姑娘在哪裏?”

    結香道:“這個麽?記不清了,若不是秦侍郎的家裏,那就是在王員外的別館。”

    承錦覺得再站不下去了,對東方道:“煩你讓一讓,我要出去。”

    東方仍然攔住她道:“你稍等好麽?我隻有兩句話問她。上次沈二公子說姑娘三月戊午日病了,一病病了三四天,誰也不知道你在哪裏,是麽?”

    結香稍微一愣,臉色微變,隨即笑了笑道:“這可就不好說了,有些客人不喜歡找我們的事被人知道。”

    東方摸出一錠銀子遞過去,“我問完了,你請吧。”

    結香看了看銀子,又看了看東方,沒接,反而對承錦一笑,衣袂一拂,出了院子。承錦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這女人這般看她,仿佛她也是個那樣的人,轉而憤恨地盯著東方。

    東方被她盯得一愣,不由得低了聲音:“我才是第二次見她。之所以問她那句話,因為我疑心她是上次在那怪獸林子裏看見的一個白衣女子。”

    承錦看著地上不說話。

    東方又道:“青樓女子見的人多,曆來是刺探情報的好場所。這個結香有些身手,來曆恐不簡單。”

    承錦沒好氣道:“這和我有什麽關係。”說畢,放開馬韁往屋裏去,拉了明姬手道:“你腳好些了麽?”東方係好了馬,也進去屋裏。承錦隻與明姬說了一會話,站起來說:“你養著腳吧,我改天再來看你。”

    她這話剛剛說完,就聽見外麵一陣撲騰聲。東方一掠而出,卻隻見滿空飛著淩亂的鴿子羽毛。承錦和明姬也跟著跑出來,承錦驚叫了一聲,拉著明姬,明姬低聲道:“天啊。”那二十多隻鴿子仿佛被什麽巨大的力量撕扯,都橫死在當場。有幾隻扭著腿撲騰,眼看也是活不成了。

    東方躍過院牆,好一歇才從正門進來,道:“人已經跑了。”承錦驚道:“誰幹的,怎麽會這樣?”東方鐵青著臉色,道:“因為這不是尋常的鴿子,這是金絲鴿,識途能力極強。我用它送信到燕州,隻要一晝夜就可送到你五哥手裏。”

    明姬上去撫著那些鴿子,心裏難過。東方迴到內室去,不一會兒,捧著一隻鴿子出來。那隻鴿子玲瓏白皙,在他手中瑟瑟發抖。“這隻小鴿子前些天放出去被彈弓打傷了,我給它包了藥,留在臥室裏養傷。沒想到隻有它活下來。”

    東方把它放在桌上,輕撫著鴿子的背,默然不語。良久,抬頭道:“公主,這隻鴿子

    煩你幫我養著可好?”承錦道:“好是好,可是怎麽養?”

    “我教給你。”東方找出一個細竹籠子,將鴿子放進去,“時候不早了,宮門怕要下鑰了。我先送你迴去。”

    承錦點點頭,接過他遞來的籠子。東方便出去,叮囑了明姬幾句,牽了承錦的馬,往皇宮西門而去。承錦默默地跟著他,走上夕陽西下的街道。暮日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印在那塵土道上。

    (這章裏的藏頭詩,說東方笨的那首是現作的,其餘都是我舊作。以前和朋友寫著玩,其中很有些挑戰性的詩頭,都被謅得很有喜感。誰要是看著眼熟的,沒錯,我就是你們認識的那個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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