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剛過,雪化天晴時,胡人的騎兵來得毫無預兆。

    這夜營前崗樓望見了動靜,忽然間便警號大作。但已來不及了,幾隊騎兵,約有千計,風馳電掣般掠向中軍,卻遭到了側營兵士的阻攔。承鐸軍反應極快,竟已結起數百人。但以步兵對騎兵本就不是對手,暗夜之中又讓敵人占了先機,哪裏阻擋得住。幾番刀砍斧落,幾匹驍勇的胡騎已衝進了承鐸的大帳。首領之人火把一晃,便知不妙,帳中空落無人,連桌案都收拾得幹幹淨淨。

    幾個胡人相繼衝出,胡人騎兵已經在大營中站定,承鐸軍馬卻陸續四散,遠處燃著無數火把,弓馬騰躍,不知凡幾。他們已被敵軍團團圍困在這大營裏,一時間矢下如雨。身在囹圄,那胡人首領卻全無懼色,用胡語大喊了一聲,那千騎胡兵高聲應答,彎刀映著火光,惻然若新發於硎。胡人首領橫刀一指,那些騎兵便如風雷一般衝向了包圍的敵軍。喊殺聲驟然高響起來。

    這些胡騎雖然以寡敵眾,卻無一人有退色,俱是奮勇向前。刀落處衣甲平過,血如泉湧。兩軍械鬥,氣勢當先。大家看這千餘騎人勢如拚命,心下都有些作怯,竟讓他們殺透了步兵,直撞在趙隼的騎兵營前。趙隼罵了一句,綽刀直取那為首的胡人,胡騎一望他身份,立刻上來四五騎,將趙隼團團圍住廝殺。趙隼屬下騎兵也上前應戰。胡人那股衝擊之勢頓止,雙方殺成一片膠著。

    遠處忽然傳來幾聲唿哨,便聽見那胡地長號低沉悠遠地響了起來。這邊圍困的胡騎一聽那聲響,本已消磨的氣焰頓時一振,舞得那彎刀薄刃有影無形,也紛紛唿哨起來。遠處傳來喊殺聲,兵刃相接聲。形勢立轉,趙隼軍竟被圍在了中間。

    趙隼常年征戰,憑著對戰事的敏銳也覺得不對,這援軍來得太快了。照理,突襲必然需要分兵為援,方能進退有據。隻是以夜襲直取對方最高統領,就需機密利落。後援之軍應該隔得遠一些,才不易在攻擊發起前就暴露,怎麽現在這麽快就來了?

    趙隼也不暇他想,豁出去了,俞戰俞勇。忽聽得東北角上擊磬之聲,三短一長,識得這是承鐸的退兵之令。趙隼當下揚刀策馬殺開一條血路,將人馬從側翼帶出來。被圍困的胡騎也不戀戰,一路向北殺去,與那鳴號的援軍會合去了。

    承鐸在東北角上望見胡兵去了,便命楊酉林帶騎兵尾隨,觀其動向。自己打馬趕迴大營,營中各處著火已被撲滅,兀自冒著煙。東西兩營剩餘的兵士正在往來收拾。趙隼的騎兵損失過半,承鐸拍拍他肩膀,徑自

    往中軍帳來。帳裏倒沒有什麽異樣,承鐸望著自己那張空空的桌案,神色陰沉,半晌冷哼了一聲。他轉身上馬,打著馬兒在營中各處察望受損情況。

    天邊漸漸亮了起來,陸續有兵士扶著受傷的兄弟走過,也有抬著屍首馬匹的。這一夜又是殺得慘寰滿地,到處都是零落的刀劍。承鐸控著馬韁遊踱至營角。這裏圍著一欄,欄中有座低矮的氈蓬,擠著些驚慌的女人。昨夜大營被胡人馬蹄踏入,這些營妓四處奔逃,有死在亂軍的,有今晨陸續捉迴的。胡人本是衝承鐸而來,並沒有搶掠。

    承鐸打量了一周,見那氈蓬一角的簷下散落著些雜木圍欄,略壓著一張亂作一堆的灰色氈毯。他猶豫了一下,徐徐策馬過去,腰一低,抓了那毯子一撂。低頭的一瞬已看見蓬簷角下那人的臉。毯子原是蓋在她腿上,她倚坐在那木柱旁,半身隱在簷下陰影裏,遠遠看去並沒有人,她卻能看清外麵的情形。承鐸勾下腰看她,她便也迴看著他。承鐸的眼神是冰冷的,她的眼神仍是安靜漠然的。承鐸心道:她倒聰明,躲在這裏。

    他直起腰,那雪白的馬兒在原地踢踏騰躍了兩下,似是不耐他久站。承鐸扯著韁繩在那圍欄裏兜了一個圈,馬兒沒有停步,他手一伸將她抓上馬背,白馬一躍,跳出那圍欄,徑向營門奔去。往來的兵士紛紛停住手中的工作,側頭看去,承鐸已飛一般馳出大營,往東去了。

    天色更亮了一些,天邊已隱隱露出紅光。承鐸一路向著那光亮奔跑,漸漸望見半輪紅日自天邊探出頭來。四野風聲唿嘯,那馬勻步似飛,履險如夷。手上抓著的女人卻把頭低在他胸口,凍得瑟瑟發抖。幾縷長長的發絲隨風撩著承鐸的臉。承鐸一手攬了她,一手綬韁,直奔上一座高坡,手一勒那韁繩,馬兒仰頭嘶鳴,甩了兩下脖子,馬棕起伏,停了下來,鼻子噴著白氣。

    承鐸攬著她腰一躍下馬,將她往地上一放,走到坡前坐下。時已新春,天寒土凍,雖冷得沁人心骨,但這一片原野的草色,枯黃之中已帶著點點淺綠。竟有零星的薊花越草而出,半臂長的草莖,隨風搖曳。承鐸望著那原野盡頭的紅日,慢慢升了起來,似輕輕跳了一跳,就蹦出了地麵。承鐸也隨著輕輕一笑,仰頭長嘯了一聲。天空盤旋著一隻覓食的早鷹。

    他迴頭見那女子坐在地上,低頭理著草尾,一手拔開臉側幾縷散亂的頭發,手指纖長。她察覺到承鐸的目光抬起頭來望他。

    承鐸道:“過來。”

    她就站起來,走到他近旁,裙裾微微飄動。承鐸

    頷首示意她坐下。她就在他身後一側跪坐下來。承鐸借著初升的陽光看她,以前沒注意,又多是在帳內火光下看她,竟沒發現她的眼睛帶著一種淡淡的湖藍色,被陽光一照,像天空一樣明媚,顯得瑰麗異常。胡人的眼睛大多是黃褐色的,像她這樣的眸色,隻有幾千裏外的西域才有。

    承鐸道:“你聽得懂我說的話,是麽?”晨風把他的聲音都吹送得柔軟了。

    女子點了點頭。

    承鐸道:“喜歡這些花?”

    她低頭看了看手中數枝紫藍色的長薊,抬頭看了他一眼,又點了點頭。

    承鐸緩緩道:“這種花在清晨的草原上到處都是,太陽升得高一些的時候,它們就謝了。可是每天清晨它都會開起來,一年四季都不停歇。我曾經看見它開在雪裏,心裏十分詫異,雪中竟能開出花來。”

    承鐸頓了頓,望著她:“胡語叫它作茶茶,我今後叫你茶茶好麽?”

    她沒有點頭,臉色卻極是柔和,又低頭看著手中的花。

    承鐸便笑了一笑:“那就這麽說定了。”

    他站起來,低低吹了一聲口哨,那匹雪白的馬兒就小跑到他跟前。承鐸手把著馬鞍,根本不踩那馬蹬,一縱身就躍上了馬背。隨即兩手捉著她肩膀輕輕一提,她便也坐了上去。承鐸鬆著那韁繩,輕驅了一聲,馬兒緩步迴行,踩著背後陽光投來的影子,向燕州大營的方向走去。

    醫帳中一如每次對戰後的忙碌。所不同的是,這迴有一個明麗的身影穿插其間。明姬跟著東方在這裏幫忙。

    東方來到這兒,做承鐸幕僚也已兩月有餘,軍中上下也和他漸漸熟悉了。自從他教訓了楊酉林後,自承鐸以下無不敬服。明姬這小妮子,雖然收斂了點,但她還是忍不住要找楊酉林的麻煩。楊酉林倒不說什麽了,隻是免不了臉色常常晦暗罷了。

    承鐸找到這裏時,東方正給一個被砍傷的士兵縫著傷口。承鐸過來抬頭見了他就說:“到處找你,你在這裏窩著。”

    東方頭也沒抬:“我來幫把手而已。”

    周圍坐著的傷兵,忙碌的醫士見了承鐸紛紛站起來。承鐸抬手示意不用行禮,四周看了一看,對東方道:“我還不知道你通醫道。”

    東方用紗棉擦淨那兵士縫口的血跡,再下一針,還是沒抬頭:“你不知道我的事還有很多。”那縫口處立時又湧出血來。

    明姬本在給東方遞藥粉,聽了他們一番答

    問,忽然說:“我看很多人都傷在上臂胸腹,傷在腿腳上的倒少,難道胡人從不攻人下盤?”

    承鐸想她和那麻子兵相鬥時,便是以傘尖點其膝彎,想是她擅打穴,穴布全身,所以無所偏重。今看了這番傷勢才覺得奇怪。

    明姬又道:“立足原是根本,何以不攻其本,反逐其末?”

    東方正要說話,已聽承鐸道:“胡人是騎兵,多在馬上,本就高出許多。且戰場上相鬥是生死之搏,隻想攻其要害,一擊致死。傷人腿腳似乎……”他說著,卻突然頓住,心念翻轉。

    他征戰已久,對於這般傷情見慣不怪。明姬沒有見過,所以才能於細微處發其未省。立足原是根本……承鐸又想起她以傘點穴。兵器長一寸,可擊之距便能寬一尺。那麽以長兵攻腿足,便不用矮身……

    隻是這一瞬間,承鐸心裏已轉過無數個念頭。明姬卻不知道,見他望著自己不說話,便問:“怎麽?”

    承鐸一笑:“不怎麽。隻是你一個小姑娘呆在這到處血汙之地,人多是爛創破口的……”

    明姬聽他說“小姑娘”,不自覺就想起在平遙大道上遇見他時他那副神情,想到那副神情,隱隱覺得不妙,便不待他說完,急忙道:“我不怕的。”

    承鐸慢條斯理地說:“我還沒說完。這裏男人還多是不穿衣服,赤身露體的。”他第一句本想說“不僅不害怕,反倒研究上了”。被明姬一搶,話鋒一轉,便也開起玩笑來。

    一旁一個光著上身正紮繃帶的兵士聽了承鐸這句,便“嘻嘻”地笑。

    明姬聽了那笑,臉刷地紅了。承鐸還沒來得及把那“不僅不害怕”接出來,她已經一跺腳,跑了出去。

    東方把那個兵士的傷處理妥當,轉頭對承鐸道:“明姬越發沒輕重,在你麵前倒論起攻防上下來了。”

    承鐸微笑:“你別老訓著她,她說得很好。”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踱出那醫帳。

    出了醫帳,四麵無人,那太陽便斜斜地升上了中天,照開晨靄。方圓之境,盡收眼底。

    “我也正想找你。今日之戰有些古怪。我軍中有細作通胡人。”東方斟酌了一下,揀著邊角的意思說:“前麵的胡人兵馬不知消息,後麵的援軍倒先知道了。”

    承鐸仍是一笑:“今番迴燕,古怪的事也不多這一樁。”

    東方看他還是這般氣定神閑,心想:難道他已知道細作是何人

    ?這人到底有多少事不在他掌控之中。

    東方便站住了:“習鑒兄,我初來這裏,你就不疑我底細麽?”

    承鐸也也站住,並不看他,悠然開口道:“你本姓張,是這燕州平遙鎮上世代務農的人家。你自小聰穎,六歲時令尊送你入學,望能另辟仕途,興旺家業。你八歲時,有一雲遊道人途經此地,你竟違逆父母,隨他走了,從此杳無消息。九年後,你忽然迴鄉,令尊令堂已相繼過世,隻有幼妹流離鄉間。你便帶了妹子在平遙鎮西三十裏的深鄉結廬隱居,改名叫東方互。是以這十裏八鄉的農人都知道東方先生,卻不知東方先生從何處來。”

    東方聽了,不置可否,隻微笑道:“這並不能說明我就不會做奸細啊。”

    承鐸轉頭望他,道:“人的生平好打探,人心卻最是難看明白。隻是時常覺得,人心既是難測,我又何必要測。然之兄,於我一人而言,你是什麽人都不打緊;以三軍性命而論,我有監查處置之責。但盡我之責任,餘事又何需自擾。”

    東方望著承鐸,見他臉色平淡,覺得承鐸這人有時候分明心腸很熱,有時卻又極冷眼。相比之下,自己反流入世俗了。

    這晚,承鐸在他的大帳裏伏案畫著一種奇異的圖形。白日裏他讓明姬的話一提,忽然想出一種對付胡人騎兵的法子來。他在素白的紙麵上以筆勾畫著,忽又站起來想想,再坐下望著那圖看一陣,又把自己的佩劍舉起來淩空一轉。

    他並不去注意大帳角落裏,茶茶已經蜷在一堆氈墊上睡著了。她被承鐸帶迴了大帳,不再迴那低矮的窩棚裏。即使是這帳中狹小的一隅,也已足夠讓她安然睡去。

    有些人不會活在昨天,因為昨天已然過去;也不會活在明日,因為明日有太多不可知。當擁有溫暖的床榻,迷蒙的睡意,足夠的時間,就隻管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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