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豐城在廣武郡中,與扶風接壤,背後橫著一座連綿山川,想要繼續往南而行,要繞一個大圈子,從稍微平坦些的道路過了這山,下山之後,就可以長驅直入,道路也好走許多。


    沿途中所經風景最為別異者,恰好就在這群峰之巔,是一大塊較為平坦的地麵,地勢卻極為高聳。


    名為‘燭龍棲’。


    一說為古代神靈燭龍所居之處,《觀山》中卻有另外一種說法,說這數百裏山川連綿不絕,如同長龍橫臥,卻在這地勢最高處斷絕,如同燭龍,龍身人麵。


    究竟來曆如何,已不可考,‘燭龍棲’是自古以來的修行聖地,前數百年前,就常常有武者在這山上結廬而居,揣摩武學精微奧妙之處的變化,照理而言,這裏應該會逐漸形成江湖門派。


    可是王安風看過五年前編撰的天下門派考,其中並沒有記載‘燭龍棲’上有那種值得一提的江湖門派。倒是在‘燭龍棲’之下,許多的峰頂處有許多江湖大師家和門派,一片欣欣向榮。


    與扶風郡江湖各派林立不同。廣武郡雖名為廣武,門派卻有許多都落於這一片山川當中,彼此之間多有摩擦。


    其原因,大抵是因為廣武郡中大片地勢平坦,而江湖門派又往往喜歡將山門立在名山大川當中,不願意將自己的山門建得低別人一等。


    尉遲傑拿銀子砸出來的馬車雖然腳力過人,卻也終究是拉著車,為了舒適,速度快不到哪裏去。


    路上用去了兩日時間,在最後一城補給過,入山之後,眾人低估了道路難行的程度,眼見著天色漸漸暗下來,前麵的山路卻依舊看不到盡頭,尉遲傑砸了咂嘴,笑道:


    “看這天色,咱們今日得要在外麵過夜了。”


    “巧芙妹子,你怕不怕?”


    林巧芙一雙眼正看著沿路的景致。


    白天有白天的風采,可天色暗下來之後,就又是一片不同於白日的風光,各有各的好看之處,聞言搖了搖頭,道:


    “不怕的。”


    “江湖兒女,風餐露宿本來就是理所應當。”


    “好一個江湖兒女。”


    尉遲傑失笑,剛想要再繼續占點口頭上便宜,卻在呂白萍警惕戒備的視線之下敗下陣來,幹笑著移開目光,征詢過王安風和鴻落羽的意見之後,又衝那坐在車轅上的家將笑道:


    “老祿,看你的了。”


    “我們這邊放慢些速度,你去快些找一處能夠落腳的地方,若是有什麽空閑的山神土地廟之類,能遮遮風的話,更是最好。”


    老祿沉聲應諾,領命而去。


    太叔堅稍微勒緊了些馬韁,三匹大材小用的名馬頗為通靈,放慢了速度,林巧芙伸出自己的小腦袋,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山間夜景。


    往日在青鋒解中,每日夜間,坐在三愚劍外的平地上,也最多隻能自上而下俯瞰重雲,而今半夜行走山路當中,在她的記憶當中確確實實是第一次,極是新鮮。


    此時不過是初春,春寒料峭可不是說說而已,頗有些陰冷寒氣,林巧芙武功最差,外麵披上了一件稍微厚實些的衣裳,馬車往前走了走,幹脆尋了一側稍微平坦些的地方停下。


    宮玉,林巧芙都下了車,天已經差不多全黑了下來,明月懸在上麵,群星反倒是看得不很真切,隻偶爾能夠看得到些微閃動,也不知是否是錯覺。


    林巧芙伸出右手來,朝著那輪圓月輕輕抓握了一下,沒有抓全,隻是虛虛籠握,然後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眸子彎起,露出頰邊一個小酒窩。


    尉遲傑手掌下意識動了動,又記起來自己沒有帶上那把折扇,遺憾輕歎聲氣,然後湊上前去,笑道:


    “巧芙妹子可是想要摘下月亮來?”


    林巧芙輕聲呀了一聲,閃電般收迴自己伸出虛握月亮的右手,麵頰飛紅,尉遲傑笑道:


    “若真有這麽個念頭,在下倒是可以代勞。”


    林巧芙微微一愣,道:


    “真的……?”


    “什麽真的假的?”


    呂白萍扔下手中的韁繩,上前一步,抬手將林巧芙護在身後,一雙女子罕有的劍眉倒豎,怒視著前麵的尉遲傑,道:


    “姓尉的你不要想把那些手段用在巧芙身上。”


    “否則休怪我打斷你的腿!”


    尉遲傑幾乎下意識就要調侃著問是哪一條腿,可是看到呂白萍右手已經提了提那柄寒光四射的寶劍,極為明智得將到了喉嚨裏的話又咽迴了肚子裏去,幹笑道:


    “什麽手段?”


    “呂姑娘你是不是有些誤會?”


    “天見可憐,在下對巧芙妹子是真沒有他心,你不能因為我說上幾句話,就覺得我有什麽想法罷?”


    呂白萍冷笑。


    自從那一日遇到圍殺,這世家子弟嘴裏吐出那些讓人臉紅的汙言穢語之後,她就不把這家夥當人看了。


    手中長劍連鞘,稍微抬了抬,威脅道:


    “若是再往前一步,敲死你!”


    尉遲傑幹笑,退後一步。


    林巧芙在後麵有些不好意思,拉了拉呂白萍的衣擺,輕聲道:


    “師姐……”


    呂白萍看了一眼尉遲傑,冷哼一聲,這才放下手中長劍,林巧芙朝著那似是被嚇得臉色發白的尉遲傑行了一禮,輕聲道:


    “尉遲公子,還請見諒……”


    “師姐她,她其實沒有壞心的。”


    自然沒有壞心,最多拿著劍敲我滿頭包。


    尉遲傑心中腹誹,麵上神色卻顯得頗為大度從容,擺了擺手,笑道:


    “不礙事的。”


    本公子向來好男不跟女鬥。


    林巧芙抿了抿唇,又道:


    “那,尉遲公子所說,摘月亮的法子……”


    “哦,這個啊……”


    尉遲傑了然,正待要說出口,便感覺到一股寒意落在自己的頭上,餘光看到呂白萍並未走開,隻是抱劍在懷,似笑非笑得看著自己,聲音一頓,就有點說不下去。


    旁邊王安風和宮玉並肩而立,正看著幾人玩鬧,看到尉遲傑的窘迫,王安風輕聲笑道:


    “尉遲所說,應該是水中倒影吧?”


    “先人曾說,鏡裏拈花,水中捉月,覷著無由得近,縱是手碰不著,可是也能夠看得近些,也就是將月亮從天上摘下來,扔到水中了。”


    鴻落羽背負雙手,撇了下嘴,道:


    “原來是個取巧的法子。”


    “無趣無趣。”


    尉遲傑見‘謎底’已經被揭開,無奈一攤手,咕噥道:


    “這自然是取巧的法子。”


    “明月在天上,誰又能把月亮從天上偷下來不成?”


    偷下月亮來。


    鴻落羽怔怔出神,尉遲傑見狀心中惴惴不安,正想著是不是自己剛剛多嘴無意間惹怒了這位大前輩,正有些不安的時候,聽到鴻落羽輕笑出聲,慢悠悠道:


    “摘月亮啊……”


    “確實摘不下來。”


    他沒有去看心裏麵一團糾結的尉遲傑,隻是耳畔又一次響起了清越的銀鈴。


    也或許是心裏麵。


    ‘落羽,我想要到近處看看月亮……’


    他閉上眼睛。


    宮玉有所感,微微偏了下頭,看到一襲月白長衫負手而立,嘴角似乎在笑,明明不過五步的距離,和這邊數人卻仿佛間隔了千山萬水。


    遺世而獨立。


    王安風未曾察覺到鴻落羽細微到並不存在的變化,隻是笑了一笑,看到林巧芙眸中似乎有些渴望,想到先前宮玉和自己所說的事情,覺得此時就是最好的時機。


    看著那邊少女,想了想,右手抬起,五指微屈,內力運轉之下,放在馬車上的水囊突然打開,其中的水流被無形氣勁操控,化為了圓鏡一般,在林巧芙身前旋轉,將天上明月倒影其中。


    林巧芙先是吃了一驚,然後在王安風含笑的視線之下,試探性得伸出手指,輕輕點在了這‘摘下’的明月之上,手指入水,泛起漣漪,破碎了月光,澄亮的流光便隻在水中輕晃。


    這流光晃動,突然跌墜下來。


    林巧芙呀了一聲,下意識後退一步。


    鴻落羽挑了下眉,饒有興趣地看著王安風施為。


    那月色流光在水中並未直接消失,而是滴落在地,如同自有了靈性一般,在地麵上流動,變換,行過一處地方,便有山川驟然拔地而起,頃刻之間在王安風身周形成了一片群山幻象。


    有如劍鋒芒畢露,有沉穩厚重,也有飄渺靈秀,不一而足。


    其中一山尤其高,隱隱能夠看得到大片的殿宇,莊嚴廣闊,其中高懸金鍾,其上有赤金色佛文,自鳴而起,聲音悠揚低沉。


    王安風立於群山環繞之中,視線掃過林巧芙和呂白萍,輕聲道:“武者修行到中三品,第六品的時候,能夠以己心感天心,彼時你雖然摘不到天上月,卻能自心中取一片月光。”


    “這便不是取巧了。”


    王安風右手手指輕輕抬起,點在了這群山幻象之上。


    山巔便有了一輪明月。


    那明月突然擴大,隨即便盈滿了林巧芙瞪大的雙眸,宮玉腳下寒冰升騰,侵染月光,自虛轉實,轉眼之間,其身後已經是月宮寒桂的模樣。


    恍惚之間,仿佛是明月落了下來一般。


    看著這一輪明月,鴻落羽眸中略微有些恍惚,隨即也隻是輕笑。


    覺得天地雖然已經不同,唯獨這一輪明月,卻似乎並沒有發生分毫的變化。


    江湖之大,輕功以他為尊,少年時曾去過天下死境釣魚,在大內之中閑逛,也曾經陷落於少林寺中,不得脫身。


    可仔仔細細想起來,他這一輩子最後悔的事情便是去偷偷摘了那一個果子,若是沒有去摘那一顆果子,就不會進到那個園子裏,就不會看到那個人。


    一個不過十六歲的小姑娘。


    和鴻落羽不同,她幾乎沒有去看過外麵的天地,她的世界就隻有這一方小院子的日升月落,寒來暑往。


    所以啊,她說這院子裏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屬於她。


    所以偶然看到從天而降,落在那樹上摘果子的少年時,一身柔婉氣質,想來羞澀的少女主動搭了話,鴻落羽閑得無聊,也就隨口迴答。


    “你快下來,那麽高很危險。”


    “危險個鳥蛋。”


    少年把果子塞到了嘴裏。


    這便是他們第一次遇見,後來他才知道,那少女天生殘缺,雙腿不能夠行走,所以她的父母為了她修了這一處院子,讓她能夠安心養病。


    鴻落羽覺得這姑娘可太可憐了。


    豈不是太可憐?


    長了這麽大,哪裏都沒有辦法看到,所以在江湖各處閑逛的時候,所以在和各家各派的女俠們把臂同遊的時候,他偶爾會想起這個可憐的少女,那一次腦子一抽,索性給她畫些外麵風景帶過去。


    第一次去的時候,那少女似乎恰好準備了茶點果脯。


    此時想想,哪裏有那麽多恰好?


    鴻落羽吃了個飽,從懷裏掏出來畫作,明明是比起雞爪扒拉都不如的狗屁玩意兒,那少女卻看得很開心,然後很鄭重得收下來。


    鄭重到了鴻落羽都覺得有些不自在。


    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稍微認真畫一下


    其實想想,那個時候蠻蠢的。


    若隻是腿腳有疾,又如何會讓一直在院中靜養,不曾出去透透氣?有能力在金陵城中修築別院之人,如何會缺造一副墨家機關的錢?


    那短短三年時間裏,他幾乎成了她的眼睛。


    說好要給她畫遍天下所有可堪一看的景致。


    代她看遍江湖之上,萬水千山。


    世人隻知鴻落羽多通方言,卻不知許多天下奇景,唯獨隻有當地百姓才能找得到,而許多地方的百姓,並不會說官話。


    不知道第幾次找錯地方之後,鴻落羽灰頭土臉盤坐在草堆上,一手撐著下巴,痛定思痛,索性拿出了研習秘籍的心思,去仔細琢磨各地的語言。


    而天下之大,隻她一人知道,向來以偷為名,能遍覽天下名畫的神偷,丹青之術,已經足可以以假亂真,宮中幾幅名畫,甚至於已經被掉包。


    天下三十三城,道宗禪林,五嶽四海。


    但凡世間享有盛名的地方,他都曾看過,哪怕他其實並不感什麽興趣,荒郊野地裏麵,哪裏有什麽寶物?


    可是想想那等在院中期盼的少女,便又鬼使神差得過去,然後挑上一個視野最廣闊的地方,一坐便是一日光景,三年時間,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畫了多少幅畫。


    宮玉手中長劍微揚。


    寒冰伴隨著月光一同破碎,落了滿地。


    林巧芙怔怔然站在原地,仿佛身在夢中一般,武功更高些的呂白萍也同樣如此,手指垂下,不住得晃動,將自己所看到的劍光重現出來,速度之快,已經有些許混亂。


    尉遲傑嘴巴長大。


    他的眼中似乎還殘留著流光,殘留著月色和群山而起的浩大風姿,許久才從那絢爛的畫麵中迴過神來。


    他知道這大約隻是宮玉借機,指導兩名晚輩弟子武道上的修行,這兩種異象當中並不含有殺意,可是也清楚,若是兩人心中生出殺機,便是群山傾覆,寒氣徹骨的景象。


    和巨闕劍主生死相搏的時候,異象變化隻是一瞬即逝,或者有月宮之寒,或者有群山巍峨,卻都隻是潛藏在手中的兵器之上,不會如同今日所見這樣完全展開。


    他忍不住閉上眼睛。


    鴻落羽看著最後一縷月光彌散,嘴角笑意如常,少年時背負著那少女踏雲奔月時候,心髒跳的飛快的記憶,也隻是一如既往埋藏在了心底深處,不曾外露。


    就仿佛在那之後瘋了一樣去少林藏經閣尋死的少年,並不是現在這個總也不著正經,沒有個正形的神偷。


    好像本也已經不是。


    他微眯了眼睛。


    “落羽你總也隻畫風景。”


    “嗯。”


    “可曾畫過人像?”


    “不曾。”


    “那……先生的畫裏,可以有我嗎?”


    “……”


    “可。”


    鴻落羽三年畫了不知多少的畫,卻在三年之後埋葬在了天山之巔,白雪皚皚之下,他自詡偷遍了天下,成名十年,卻在初出茅廬的時候,隻因為一個果子,反給人偷去了自己一顆心。


    她都說了啊,那院子裏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是她的。


    所以偷果子的神偷自然也是她的。


    鴻落羽迴過神來的時候,宮玉站在旁邊,一襲白衣,安靜看著他,似乎隨意,輕聲問道:


    “前輩在想什麽?”


    鴻落羽看著宮玉,灑然笑道:


    “無事。”


    “隻是突然覺得有些遺憾罷了。”


    “畢竟這天底下總也有月亮這種,就是輕功在高,手法再厲害,也偷不來的東西啊,哈哈……”


    宮玉不知他所說是什麽意思,隻是隱約感覺到這位前輩似乎有些異樣,聞言也未曾深究,隻是輕輕點了點頭,視線落在林巧芙和呂白萍身上。


    鴻落羽笑出聲來,一雙眼睛看著天上明月,嘴角輕笑,氣度已是非常。


    平生有三憾。


    一者,難竊天機。


    二者,難盜陰陽。


    三者,難違生死。


    憾甚。


    ps:今日稍微有些卡文,所以這麽遲才上傳,然後今日二合一哈(抱拳)


    感謝無憂最勝吉祥的萬賞,非常感謝(??w?)?嘿,本書也再度增加了一位盟主,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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