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星月明亮,這是冬天的夜色,所以極為安靜澄澈。


    費破嶽一個人坐在院落中的石凳上。


    一個人煮酒,一人酌飲。


    先前被召集起來的江湖武者,和已經從武館出師的那些武者們已經紛紛離開,盡管他們在費破嶽門下學武已經是頗為久遠的日子,可是仍舊無人敢於違逆這位老者,所以這偌大的祖宅裏隻有他自己一個人。


    泥爐上麵,酒壺騰起了熱氣。


    老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對麵還有三個酒杯,隻是這杯盞前麵,已經沒有了人,歲月漸漸逝去的證明,並非是身體和精神的變化,更多的存在於熟悉事物的消亡。


    人總有一天會迎來敗北。


    這一點,費破嶽已經越發清楚地明白了。


    沒有人勝得過時間。


    包括他自己。


    帶著些微甘味的酒液流入喉中,留下厚重的火辣感,和些微的醉意,老者一杯一杯地飲酒,麵容肅斂而沉默,仿佛他正在和誰交手一般,但是這院子裏實則隻是孤身一人,即便是孤身一人,他依舊將身軀挺得筆直。


    酒意漸漸浮現心頭。


    他的思緒不自覺地彌散,想到了談語柔,想到了自己的晚輩,想到了今日出現在自己麵前的那個巨鯨幫少年,想到了密室中的談話,也想到了自己轉交給那少年的槍法圖譜。


    這不是傳授武功,而是一場交易。


    他換取巨鯨幫保護費家三十年,費家武館依舊在巨鯨幫名下,卻不受調遣的條件,將自己一生所創的武功槍譜,給了那少年。


    對了,他自稱為贏烈。


    老者複又引了一口酒,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贏,這個姓氏,真是少見。


    若是在三十年前,甚或二十年前,十年前,他都不會做出這個決定,更是不屑這樣去做,但是現在已經看得到自己壽命的老人,是做得出來的。


    他在乎自己的武功。


    所以更不願意讓自己的武功消失。


    亦不願意令那稱雄一方的槍法拳經被血脈後輩辱沒。


    “贏烈嗎……哈,盡管用老夫的槍法,去好好地和這江湖打個交道罷……”


    最後一口酒引入喉中,先前還挺拔如鬆的費破嶽似是支撐不住,一手搭在了石桌上,雙眼半睜,恍惚之間,眼前的酒杯後麵似乎多出了三個人。


    孤傲而冷峻的神醫,莽撞熱血的少年,不斷咳嗽,笑地暢快的文弱書生。


    他積威甚重,沒有人敢和他對視,沒有人敢於違逆他的意誌。


    他笑起來遠比他發怒更為攝人。


    可眼前這三人,卻毫不在乎,能夠和他嬉笑對罵,敢於肆意地嘲諷他,能夠和他並肩,亦曾仗劍為敵,隻是並未曾一同飲酒。


    費破嶽晃了晃,不勝酒力,趴在了石桌上,沉沉醉去。


    然後在夢裏,


    看到了江湖……


    …………………………………


    第二日,晨光熹微之時。


    西定州城,遠比往日更為安寧許多,隻是刑部中卻有很多捕快在連連打著哈欠,昨天他們灑掃了許久,才將那滿是血腥的地方洗了幹淨,一遍遍運來井水,不斷衝掃,最後聞不到絲毫的味道,才被放了迴來,可是受了許多苦頭。


    那些高手們是打得爽快了,可是弄壞的牆壁地麵,倒處都是的血跡,還是要他們這些底層的捕快衙役們來處理。


    天空中有蒼鷹盤旋,輕鳴兩聲,在巨鯨幫的駐地上空盤旋降下。


    公孫靖抬手接住,自這飛鷹上取下來了信箋,抬眸看了一眼,笑出聲來,振臂一揮,那蒼鷹自他手臂上衝天而起,盤旋在空,王安風正練了一趟槍法,擦了擦額上汗水,看了公孫一眼,道:


    “怎麽了?”


    “是老三他們的消息嗎?”


    公孫靖轉身行了一禮,笑答道:


    “不是,是不老閣的。”


    “先前和不老閣大長老他們分開的時候,屬下做主,和他們交換了一隻飛鷹,以做傳訊之用。”


    不老閣。


    王安風眸中閃過一絲異色,看了一眼公孫靖手中信箋,道:


    “上麵寫了什麽?”


    公孫將那信箋遞給了王安風,臉上浮現些許古怪的笑意,道:


    “他問我們,可需要援手,將這談府的勢力吃下……”


    “想來,一是為了恢複門派聲譽,二來,也是為了和我們打好關係,或許也不無在這西定州中打下幾顆釘子,日後發作的打算。”


    “可是他們絕對沒有想到,談姑娘留下了那些卷宗,談府的真正勢力,一開始就在我們的掌握當中。”


    說到這裏,公孫靖臉上有些幸災樂禍的笑意。


    王安風接過信箋,自上麵掃了一眼,內容和公孫靖所說一樣,隻是言辭用語還要更加熱切熟悉些,幾乎是將公孫靖當作了親生兄弟一般,複又一看落款處,正是那位不老閣大長老瞿康安。


    公孫靖在旁邊開口,道:


    “他說過段時間下山,可能會路過西定州。”


    “到時候,少主可要見一見這個人?”


    他還記得王安風的計劃,和不老閣交好,以待往後,那麽作為巨鯨幫之主,提前和不老閣中的重要人物認識一下,也是應當。


    王安風想了想,卻搖頭道:


    “不了,隻要他們知道我這個身份存在便好。”


    “我明日就會離開西定州城,前往郡城當中,幫著夢姑娘尋找典籍。”


    “之後,之後也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不知何時才有機會迴來。”


    他仍舊還記得自己此次出山的目的是什麽。


    兩年多之前,在青鋒解大長老的壽宴上,他遇到了遊戲人間的宗師前輩酒自在。


    那個時候,酒自在前輩曾經和他有過一個約定。


    隻要他修為達到七品,然後能夠闖過扶風郡城扶字樓的三十層,老人就會將他所知道的白虎堂事宜,全部告訴他。關於那個組織,他也曾經問過公孫靖,可就連身為兵家密探的對方,知道的也是不多。


    王安風的手掌微不可查稍微用了些力。


    即便他的一身武功,早就已經今非昔比,即便他也算在江湖當中經曆了許多事情,可隻要一想到那如同幽影一般,幾乎無處不在,卻又難以捉摸的江湖組織,少年的心中還是會覺得有些壓抑。


    白虎堂。


    公孫靖心中有些失望,複又道:


    “可需要屬下跟著?”


    王安風收束心中雜念,抬頭看他,失笑道:


    “你此時可是一幫之主,巨鯨幫剛剛才有了如此規模,想來必然會引發其他江湖勢力忌憚,你往後的日子怎麽也清閑不下來。”


    “對了……關於費家。”


    聲音微頓,王安風的神色變得有些鄭重,昨天他和費破嶽的承諾,已經告訴了公孫靖,不過今日突然想到,那位老者竟然孤身一人留在了這西定州城,雖不知是為了什麽,可那位老者畢竟將槍決圖譜給了自己,雖是交易,也算長輩,想了想,還是道:


    “公孫你若有閑暇,不妨替我多多看望一下費前輩。”


    公孫靖微怔,他雖是兵家密探,但是原本活躍於北武州城一地,對於費破嶽這種隱居於一地的宗師,知道的並不多,但是既然是王安風的命令,自然不會違逆,抱拳行了一禮,道:


    “屬下明白。”


    …………………………………………


    王安風並沒有在西定州城多呆。


    他折返迴到西定州不過是因為聽到了談語柔的‘死訊’。


    現在知道談語柔未死,而談府的事情也已經結束,自然不會再呆在這裏蹉跎時間,當即便換迴了自身藍衫,負劍騰身離開,這幾日在少林寺中,三師父已經將神偷門踏入中三品之後的輕功傳授給了他,其身法水準,早已和前些天趕迴州城時候不可同日而語。


    腳尖輕輕一點,身如幻影,衝天而起。


    繁華的西定州城,幾乎轉眼間便被他甩在了身下,飛快地變小,最終被逐漸出現,絲絲縷縷的雲氣遮擋住。


    王安風雙眸微闔。


    五指微微張開律動了下,風在身邊環繞,並不顯得有絲毫暴烈。


    “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當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


    腦海當中,突然想起了三師父第一次傳授自己輕功時候所說的話,王安風的身形在虛空中微一擺動,仿佛遊魚甩尾一般,自然而然朝著前麵‘滑’出了極遠的距離。


    不像是尋常江湖中人,踩在勁氣之上。他此時施展輕功,更像是神話傳說當中的禦風而飛,瀟灑恣意,無拘無束,流風環繞身周,自然化為了一層無形障壁,速度越快,越是玄秘難測,足以抵擋強攻勁弩的攢射。


    真正頂尖門派的絕學,往往要到中三品的時候,才會開始展現出其超凡一麵。


    而在下方官道之上。


    一行十數匹勁馬向前而行,這些馬匹都是尋常難得一見的高頭大馬,通體黑色沒有一絲雜色,上麵坐著的武者更是雄武過人,背後盡數背負著一柄大秦戰刀,那刀無鞘,便越發顯得殺氣淩冽。


    官道上無人敢擋在這些一看便知道不好惹的武人前頭。


    而令人感覺到奇怪的,這些蠻漢子當中,卻又有兩人與其他人不同。


    一位蒙著麵紗,但是看其眉目澄澈如月,顯然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而另外一個則是身著青衣的秀氣少年,隻是眉眼間似乎有兩分木訥,黑發如墨,隱有血色流轉,頗有兩分詭異,和一粗矮漢子驅馬同行。


    正是川連一行人。


    他們一行人,在川連恢複之後,便又買了兩匹快馬,彼此都是不弱的武者,一路縱馬疾馳,先前用了七八天的路程,不過一日多些就到了。


    厲老三握著馬韁,看著前麵的州城,咧了咧嘴,道:


    “這一番未曾飛鷹傳訊,定能好好給少主一個驚喜。”


    “駕!”


    ps:第一更奉上……


    感謝法海雷音的萬賞,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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