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清曉自南山迴到京城已近半月。他原本計劃給父親賀完壽就早些迴去,可是家中老母卻是百般不舍,不肯放他走,非要天天都見到他才行。清曉自知從小上山學藝,沒能承歡父母膝下有違孝道,所以既然母親不願他走,他便踏踏實實的留在家中。隻不過他過慣了劍派裏的自在日子,雖然物質上是淒苦了些,但是總有一幫師兄弟相伴左右,大家一起習武,一起練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的生活單調但是快樂。如今自己坐在這富麗堂皇的盧家大院裏,雖然身邊都是至親之人,但是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大哥盧慕辰基本上完全接手了盧家的生意,每天聞雞而起,入幕方歇,除了吃晚飯的時候閑聊幾句,根本沒時間理他。父母年紀也大了,除開每天請安之外,自己跟他們也沒有太多話可說。尤其是天氣好的時候,大嫂和母親坐在院中品茶談天,看著兩個孩子在身旁追來逐去,嬉笑打鬧,盧清曉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個多餘的人,根本融不進這個家裏。偌大的京城,也沒什麽朋友,所以他收到青鴛的拜帖,說請自己去布店幫忙的時候,確是喜不自勝,第二天就走馬上任去了。


    綾記布坊的孩童們,大概有那麽十幾個,因為平日裏老先生教導有方,也沒什麽頑劣之輩。盧清曉自己也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所以沒出幾日,就跟小徒弟們打成一片,經常把書院裏搞的雞飛狗跳。不過反正也沒人管,青鴛也就這麽由著他去。這天,盧清曉不知從哪裏搜羅了一堆魚線魚鉤,他正坐在書院的空地上,教孩子們做魚竿,準備人手一竿之後,去汴河裏釣魚。一幫孩子都坐在地上,把他圍在中間,一個個聚精會神的看著他怎麽繞線怎麽上鉤,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盧清曉自己做完了示範,又給徒弟們仔細講了要點之後,剛準備把樹枝和魚線發給大家,就聽見砰的一聲,院門被人推開,抬頭一望,一個紅色的身影大踏步的走了進來。


    盧清曉還沒看清來者是誰,隻覺身邊的孩子們作鳥獸狀四散而逃,爭先恐後的跑去學堂裏,手忙腳亂的翻出三字經、弟子規然後裝模作樣的認真研讀起來。盧公子心裏正納悶兒呢,來者卻先開了口:“好個玩忽職守的教書先生,你不帶他們讀書認字,也不教他們拳腳功夫。拿著一堆破魚竿兒,是傳的哪門子學問?”這說話之人是個桃麵杏眼的妙齡少女,十六七歲的光景,一頭烏黑長發束於腦後,隻挽一支銀簪。她身穿朱紅的窄袖胡服,腰間別一把透白短劍。正是綾記布坊的大小姐,綾不否。不兒緩步走到盧清曉身前,腳尖兒一勾,把地上的魚竿挑到手中把玩。她比盧清曉矮了一頭還多,氣勢卻是淩人,揚著下巴瞪著眼前這家夥,似乎在等一個合理的解釋。躲到屋子裏的孩子們,都拿書擋著臉,偷偷往這邊看,想知道自己的新師父,要怎麽對付那兇起來堪比羅刹的不兒姐姐。


    其實在盧清曉上任之前,青鴛跟他仔細交代過綾記布坊的規矩。說是規矩,也就隻有兩條,一是不要進流竹軒,那是綾影的書房。二是不要惹不兒姑娘,大小姐說什麽就是什麽,隻要不是原則性問題,都得過且過。憑心而論,盧清曉活到現在,正正八經有過對話的女人,一隻手估計都數的過來。所以麵對不兒這囂張的氣焰和挑釁的神色,他磕磕巴巴的不知如何開口。不兒盯他半晌,見他支支吾吾,左右為難的樣子,突然忍俊不禁地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然後捧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我聽阿鴛說書院裏來了個幫忙的童子軍教頭,還跟這幫頑劣小兒們混的風生水起,以為是個什麽樣的狠角色呢!沒想到這麽簡單就讓我給唬住啦?哈哈哈哈!”俗話說女子之心就如那狐狸臉,說變就變,今日得見,真是名不虛傳。盧清曉吞了口口水,擦擦虛汗,微微退後一步,然後拱手道:“額,想必閣下便是不兒姑娘。額,清曉見過不兒姑娘。聽青鴛說姑娘因為官道修葺,耽擱了迴京的時日,沒想到…”“沒想到這麽快就迴來了?還是沒想到我一個小娘子,毫不避諱,初次見麵就來找你茬兒?”不兒這古靈精怪的說話方式,盧清曉實在應付不來,隻好一再重複:“不敢…不敢…”後麵卻是怎麽也接不下去了。


    好在不兒也隻是覺得一個江湖劍客,跑來當孩子王甚是有趣,隻想逗逗他,並不是真的惱了。所以見盧清曉被自己唬得有點找不著北,便收了機靈,雙手抱拳,微微一拜,朱唇輕挑,正色道:“綾家不兒,見過盧公子。聽聞公子,不辭辛苦,不要酬勞,來書院裏幫忙,甚是感激。不兒先代這幫頑童,謝過公子啦。”盧清曉好像還沒從剛才的場麵轉過來,隻是撓撓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兒見他不接話也不在乎,轉身往書堂走去,到了門口,卻沒進去,隻是對著裏麵的童子們朗聲道:“盧公子可是江湖正道,南山劍派的嫡傳弟子。他願意來教你們功夫,真是你們的好福氣。一個個都給我好好學著點,兩月之後,我來考試。凡是過不了十招的,罰。都聽清楚沒有?”這不兒姐姐在孩子們看來,就如西山王母,神通廣大,哪有敢不聽話的,異口同聲的答道:“聽清楚啦!”不兒滿意的點點頭,給盧清曉留了句迴見之後,就不見了蹤影。剩下一幫孩子,跑迴院子裏,圍住盧清曉,一邊吵著讓師父教他們劍法,一邊以異常欽慕的眼光盯著這位“江湖大俠”。盧清曉覺得,自己的清閑日子,算是到頭兒了。


    就在盧清曉被不兒戲弄的叫苦連連的時候,盧家大公子盧慕辰的正被盧植罵的狗血淋頭。他顫巍巍的跪在盧植的書房裏,承受著盛怒之下的咆哮,衣服的後襟,都被冷汗浸濕了。盧家世代為商,盧植自從十八歲接管家中生意到今天,已在商場征戰了三十餘載,中間遇到過的大大小小的波折艱險自是不勝枚舉。倘若有人一一記錄成冊,恐怕也算是一部鴻篇巨著了。隻是他從沒有像今天這麽生氣過,以往的問題,傷得多是利,再怎麽嚴重,隻要是花錢,還是可以擺平。唯有這次,傷的是盧家香鋪的名。商人雖然重利不假,但是做到生意做到盧家這麽大,盧植自然明白名聲是多麽重要。更何況九層之台始於壘土,盧家改做香鋪生意是從盧植這一代才開始,每一個客人,每一份讚譽,都是他親手積累起來的。香鋪的名譽就如他本人,是他的命,絕不容得一點詆毀。他把鋪子交給長子打理也有幾年時間了,期間基本就是維穩。盧植覺得年輕人嘛,需要慢慢曆練,所以也沒太著急。沒想到今天上午,盧家多年的老客人,朝裏工部的尚書大人遣了貼身的管家前來拜訪。


    管家經門童引路到了別院書房,拜過盧植之後,也不多言語,隻從懷中拿出一方帕子。他把帕子輕輕打開,裏麵包裹了兩塊兩寸見方的香餅,餅麵上印有一個篆寫的盧字,一看便是購自盧家香鋪。其中一塊略微小些,看上去是已經用過了。那兩塊是達官貴人最愛的名香之一,四合香。此香的方子異常金貴,是取沉、檀各一兩,腦、麝各一錢,如法燒製而得。其中單是沉香一味,便有沉香一片值萬金的說法,因此這四合香平常人家是用不起的。盧植見管家神神秘秘的拿出這麽個東西給自己看,有點不明所以,就問管家如是為哪般。管家撇撇嘴,壓低了聲音道:“盧老爺,我家老爺跟您也算是老交情了。我們宅裏用的香,也大都是從您的鋪子裏購的,當然,也包括這兩塊。我家老爺說,這香,有問題。恐是次品。”這次品二字從管家口中一出,仿若一把尖刀穿過盧植的耳朵直刺心頭。盧植一把抓住管家的手,盯著管家的雙眼咬牙問道:“老管家,煩你把話說清楚。這次品是什麽個意思?”管家拍拍盧植的手背,示意他先別著急,徐徐開口到:“昨日宅裏來了貴客,尚書大人吩咐小的焚上這四合香迎客。可沒想到,這香剛點上,老爺就覺得不對。您這的四合香,應是先開素馨,再聞沉檀,但是這一塊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盧植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他趕忙起身把書房裏的香爐拿到長桌之上,取了香炭置入爐中點燃成灰,後蓋上雲母小片,又取了帕子裏較小的那塊四合香擺在雲母片上。稍頃,一股翩然之氣便從香爐中緩緩飄出。但是那味道,卻不是自己熟悉的盧家四合香應有的雅致之味,卻是一股子熏人的怪味。


    盧植心想,這下壞了,出大事了。他撤了香爐,望向管家,剛想開口,卻聽管家說到:“盧老爺您先別心急,我家老爺知您心性。這以次充好,損人利己的不誠之事,您是萬萬不會做的。所以老爺才命我將這有問題的貨品速速與您拿來。還望您早日查清此事,千萬別毀了盧家的名聲才是。”盧植聽出管家話外之音,明白此事雖大,但尚還可控,連忙千恩萬謝,表示自己一定早日查明原委,並親自去尚書那裏拜謝大恩。管家點點頭,說自己手上還有諸多事情要處理,就離開了。送走老管家之後,盧植癱坐在椅子上,沉思了好久,才平複了心神。然後黑著一張臉,讓下人把大公子叫到書房裏來。盧慕辰跟著小僮一路小跑到了書房,看見一向慈眉善目的爹爹臉陰的能擰出水來,知道肯定是出了什麽大事。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然後腦子裏麵轉的飛快,想趕在爹爹開口前猜出發生了什麽事。盧植敲了敲桌麵,讓兒子看看桌上的香餅。盧慕辰站起來,弓著身子走到桌前,拿起兩塊香餅裏裏外外瞧了半天,又拿到鼻尖嗅了嗅,沒察出什麽異樣,隻得小心翼翼的問道:“爹爹,這是咱們鋪子裏的四合香吧。有什麽問題嗎?”“有什麽問題?”盧植一掌拍在桌案上,騰的站起來,指著兒子的鼻子罵道:“自己家賣出去的貨讓人查出是次品,退了迴來。你還問我有什麽問題?你這個少東家是怎麽當的?要把我氣死不成?”說完老爺子一口氣喘不上來,憋得滿臉通紅。盧慕辰手足無措,趕緊躥到父親背後給他拍背順氣。“爹爹,爹爹您別著急,身體要緊!”他扶著老爺子坐下,趕忙又說道:“香有問題,我去查,我馬上就去查。您先消消氣,消消氣。”


    盧老爺喘了許久,喝了兩口水,臉色才慢慢緩了下來。他瞥了一眼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問道:“你去查?你是得去查。你給老父說說,你要怎麽查?”這一問可真把盧慕辰給問住了。是啊,怎麽查?這假的四合香自己也見到了,從色澤到質地再到香味,跟真品毫無二致,想必如若不是焚起來,完全發現不了。雖然這四合香是貴重之物,每一塊何時入庫,經誰人之手,賣到了誰家都記錄在案,但是他總不能挨家挨戶的去把賣出去的貨要迴來,然後一一點了,以辨真偽吧?倘若真這麽做了,那盧家的招牌,也就徹底完了。盧慕辰的心事,盧植自然清楚,他看著兒子眉頭緊鎖,額上滲出虛汗,便知道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盧植長歎一口氣,目光在書房裏隨意的一掃,停在了擺在牆邊的梨木百寶閣上。閣架上放的都是老爺子平日裏收集的古玩瓷器,既有青釉貫耳瓶,又有牡丹折紋盤,不過他此時看的,卻是一個不起眼的木雕小盒,就是綾影前些日子送來的那個,放著拂手香的錦盒。盧植扶著桌子站起來,踱步到架子前麵拿起那個小盒,迴頭問盧慕辰:“辰兒,我問你。這假的四合香,你從外觀,可看得出與真品有何分別?”盧慕辰一臉慚愧,咬著牙搖了搖頭。盧植知道是這麽個結果,倒也沒怪他,低頭打開了錦盒,傳來一陣烏木的清香。“雖然你分不出來,但是這世上,想必還是有人能分出來的。”


    次日,卯時剛過,盧清曉隻聽得屋門外咚咚咚咚一陣響聲,緊接著就是大哥焦急的喊著:“清曉!開門!為兄有事找你!”盧清曉心道這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個骨碌翻身下床便把哥哥迎了進來,開口問道:“出什麽事兒了,大哥你怎麽如此慌張?”盧慕辰闊步跨進屋裏,一把拉過弟弟,急道:“你前些天,可是一直混在那個布店啊?”盧二公子撇撇嘴,心想什麽叫混啊,你會不會好好說話,但是還是點點頭,然後聽大哥又道:“我昨天派人去請那綾掌櫃,但是店裏人說他不在,可是真的?”清曉點點頭,說:“是吧。布店管家說他出門辦事,但是不知道哪天迴來。若是布店的人說還沒迴來,那就是沒迴來咯。大哥你找綾先生有事兒?”盧慕辰擺擺手,說:“不是,我不找他。我找他妹妹。但是他不在,我又不好直接去見人家小娘子。”聽大哥這麽一說,盧清曉反倒笑了:“大哥要找不兒姑娘?我陪你去便是了。”盧慕辰一聽大喜過望,沒想到自己這個整天遊手好閑的弟弟,還真能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雖然盧清曉隨著又表示,隻是陪著去問問,但是人家姑娘肯不肯見還得另說,盧大公子覺得自己已經看見明日曙光了,兩人相約半個時辰之後,一起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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