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劍仙城中一片燈火通明,無人入眠。每個人都不再多言,每一張臉孔或冷峻、或惶恐,全都蒙上一層惴惴的陰霾。今日就是妖族限期的最後一天,明天的劍仙城是否依然雲蒸霞蔚,超脫如世外桃源,還是變成沐血煉獄般的修羅場,現在誰都不敢想。

    這樣一個沉默的夜裏,突至的那一聲厲聲尖嘯顯得尤為刺耳,人們紛紛抬起頭望向西方天際,悲鳴傳來的方向。驚恐地發現,原本晦暗如黑紗的天幕上,竟突然現出無數流星如天火般密密交織,初現時明亮如皎,劃線時漸變赤紅,待到墜落處已匯成一片觸目驚心的血幕。

    與異羽在做最後部署的劍仙駐軍主帥方青都,聞聲也推開窗向外望去,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片血色。倒吸一口涼氣,方青都哆嗦著關上窗戶,迴過頭麵色白得難看,對著異羽道:“天生異象,是血光之象啊。明天的計劃……我還是擔心啊。”

    這兩日見多了他謹小慎微的模樣,異羽輕輕搖頭,安慰道:“事已至此,督軍您再擔心也沒時間了。明日就依計引妖軍到劍仙山下即可,其他的交予我來辦。隻是言行舉止要多加注意,切不可被他們看出破綻。“

    被個歲數都不及自己一半的後輩教訓,讓方青都頗為不悅,但礙於異羽的身份又不好發作,有些惱地抬手指指門,下了逐客令:“唉,知道了,知道了。你出去吧,讓我靜下來想想明天到底該怎麽說才好。要裝得像哪有那麽容易的。”

    明日成不成,方青都和我都很關鍵呐,千萬不要出什麽差錯才好。少年輕歎了聲,麵色凝重地出了門,心中料想種種,全然沒注意到一個黑影趁著夜色閃入他身後的督軍府。

    盡管劍仙城中的人們心中再忐忑不安,約定的日子絲毫沒有放緩到來的腳步。驕陽一如往日,浮雲依舊閑散地徜徉在城門處屹立千古的磐石周圍,輕描淡寫地掩去石上斑駁的刻痕。

    劍仙城還是原來的劍仙城,變的是城中的人。

    屈指可數的幾處民宅無不房門緊閉,虛掩的格窗後卻是眼神閃躲。在居民們惶恐的目光中,方青都領著劍仙駐軍列隊下了山。

    一江之隔的破陣平原上,妖族大軍也早已集結完畢,妖族士兵們無不摩拳擦掌,眼神中閃著殺戮的渴望。根本就不指望劍仙駐軍會乖乖降服,三日之期也不過是為了讓奔波勞頓的大軍能休整恢複元氣。

    除此之外,蔥鬱的密林中還時而有各色異光幽幽閃過,那是十方為強攻而馴服的萬獸軍。借著林中蒼翠的虛掩,伺機而動。

    隔著奔騰的元江,方青都絮絮叨叨地念起手中的降表,盡管練習了多次,可隻看了江對岸黑壓壓的妖族軍隊一眼,兩腿立刻就止不住地顫起,低喘的聲音旋即被元江翻湧的怒濤聲蓋去很多。倒是念到最後一句,頹喪的將領忽的挺了下脊梁,頂起些底氣:“恭迎妖王進城!”

    念完,方青都縮下頭,哆嗦著退到山路邊的參天古樹上,靠住虛軟的身體,再不敢多看一眼。身後的士兵也隨之棄兵卸甲,向兩旁退去,讓出進城的山路。

    “怎麽?他們這是降了?”鐵甲和帷幕覆掩的戰車中傳出女子驚疑的問聲。

    “似乎……是這樣。”顯然沒料到會如此輕而易舉,戰車旁佇著的玄衣男子凝神望著江對麵人族軍隊畏縮的陣型,許久才迴答。正是十方。經過幾天的議事,此時的十方已經絲毫不避諱讓妖王看見他邪異的麵容,桀驁的嘴角浮著若有若無的冷笑,眼中閃出鄙薄。

    哼,未作抵抗就放棄。比起孤芳自賞、盲從神明的羽族,人族更顯得懦弱無能。廢物一般的種族,還有存在的意義麽。

    “妖王,是否等我派人探明情況再進城?”十方問道。

    “哈哈,還等什麽?現在就去。他們都不敢看我,還敢怎樣?”帷幕後的女子驕縱地笑起。

    “是!”十方走到江邊,右手虛指,默念的驅咒已送出。

    隻見原本的湍急的水流忽的從江底激蕩開,分崩成數道,幾道翻騰異常,幾道卻漸漸低緩下去。數秒後,原本寬闊的平整江麵,竟如格柵般涇渭越發明顯。從江水的沉緩處漸漸浮出黯淡的色澤,與清亮的江水形成鮮明的對比。隨著十方的驅使,那些暗色在江麵上逐漸擴散,漸漸躍突隆起,變成一塊塊巨大的磐石,橫亙在急流之中。

    “快,快看呐,這就是是元龜麽!好大啊!”兩岸的妖族和人族驚歎起來。這種活了幾百年的異獸平時極少露出水麵,有些人一輩子都不曾見過。

    就在眾人咂舌間,十多隻元龜,已在偌大的江麵上首尾相接,用寬厚的背殼連成一座龜橋來。

    “龜背不平,馬車駛過恐有不穩……”見橋既成,十方走迴戰車旁低語。

    “嗨,不用說了,我自己走。”女子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向兩旁的侍從吩咐道,“扶我下座。”

    眼見車上的帷簾被徐徐掀開,異羽暗暗握緊手中的穿雲弓,手中早已捏住一把冷汗。此時的他已潛伏在方青都背靠的古樹上,將近兩個時辰。這個位置是他在劍仙城外甄選了許久才挑中的。高高在上,又有茂密的枝葉遮蔽,不知情的人根本很難發現。

    她要出來了!好機會!

    少年在衣襟上抹去手中的汗水,抽出箭羽搭上弦。

    簾門輕啟,雍容的婦人扶住侍從遞上的臂膀,緩緩邁出腳來。席地的紫絨錦袍堆積成一朵冷豔卻嬌俏的花,盛開在冰冷的甲胄中間。紫緞為織,銀絲為線,配上虎斑皮草製成的領襟,簡單卻氣度非凡。

    見妖王已下車,候著的女侍連忙將王冠幫她戴上。和人族的不同,王冠非攀龍附鳳,而是取百鳥尾羽製成,諸色交匯流轉,自是絢爛異常,可半懸至眼簾,遮掩了女子幾分容顏。但此時卻也不妨礙她成為眾人中的焦點,頓時將周圍的冷鬱更是襯得黯淡了許多。

    視野裏突顯的炫麗讓古樹上的異羽也有些恍神。忽然感到搭箭的手臂被什麽觸碰,少年猛然驚醒,迴過頭,卻是一張熟悉的臉。

    “穆野,你怎麽來了?”異羽壓低聲音問道,眼中卻是吃驚得厲害。

    穆野冷鬱地一笑,手指放到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異羽會意地點點頭,轉過臉去專注於元江對岸的動作。

    在侍衛的攙扶下,雍容的婦人走在開道的衛兵身後,踏上龜橋,緩緩向這邊走來。後麵跟著的是諸臣百將。而十方則未上橋,而是禦劍飛起。

    恁是江水翻滾如潮,一次次噴薄而起,向著這邊衝將過來,龜橋卻是紋絲不晃,猶如基石般穩固。

    過來了!

    異羽繃緊弓弦,擯住唿吸,凝固得如同雕塑一般。

    再近一點!再近一點!

    少年定神的眼中閃出異彩,搭弦的指尖忽的有一絲觸動,箭即發!

    然而異羽萬萬沒想到的,卻是突如其來的一掌,掌勁從後心透出,直震得凝神的少年五髒六腑都要翻過來,手中即出的箭羽也隨著突如其來的異動,偏離了準心。

    “啊!”徐徐走來的妖族列隊中發出一聲女子的慘叫,應聲倒地的是妖王身側的女侍。

    “詐降行刺?!我就知道你們沒那麽簡單!保護妖王!”禦劍在旁的十方怒聲喝起,連忙驅使元龜載著背上的妖族折返迴去。

    “他們好大的膽子!”

    “我們衝過去殺光他們!”

    “殺啊!血洗劍仙!”

    對麵的妖族憤怒了,暴突的獸目中現出野獸才有的兇芒。而原本該受了驚嚇的妖王卻既不驚慌失措又不鬱憤異常,而是停住在江畔,冷冷注視著江對岸箭羽射出的方向,麵色冷鬱得有些古怪。

    “妖王,我們殺過去,請下令吧!”獅銳迫不及待地跳出來。

    見首領不言語,眾將士驚疑地循著女子的目光望去——對麵竟比他們料想的要混亂許多。

    “穆野,你想做什麽?”好容易抓緊樹幹才讓自己沒掉下去,異羽壓住胸口,克製著來自五髒六腑的翻湧。那一掌真的很重很重,可身體的不適隻是其表。

    穆野原本就冰冷的麵孔此時更是顯得陰鷙異常,冷笑道:“問我做什麽?這句話該我來問你,你想要做什麽?”

    “你,你在說什麽?我根本聽不懂。你瘋了嗎?”異羽大口喘著氣,可隨著每一次唿吸,胸中的疼痛就要驟烈一次,快到承受的極限。

    “你還要裝模作樣是嗎?”圓瞪的雙目像要噴火,穆野的臉已扭曲得有幾分猙獰,“你不說,我替你說!”

    “各位!”穆野提高了聲音,似是要引起樹下人群的注意,其實即便他不這麽做,所有人的視線也盡數向著古木上爭執的兩人。看到無數仰視的目光,穆野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說下去,“這個人,我呸!他根本就不是人族,借著程嘯空親眷的身份混到軍中,卻在暗地裏勾結異族圖謀不軌!妖族就是他故意引來的!”

    樹下一片嘩然,士兵們撿起之前扔下的武器,群情激昂。

    隻有方青都一人麵色惶恐沉默不語,昨夜穆野潛入督軍府與他所說的一切,他不敢全信,卻也不敢不信。隻是穆野信誓旦旦地說可以證明給他看,沒想到他是在這樣關鍵的時刻來做這件事。可現在也隻能素手無策地看著他繼續下去。

    地麵上嘈雜讓穆野已近瘋狂的心更加亢奮,指著異羽道:“現在,我讓你們看看他到底是什麽!“

    “穆野,你……”聽得見自己心碎裂的聲音,從內裏向外蔓延的劇痛讓異羽幾乎說不出話來,虛脫地癱軟下來。

    又是驀地一次重擊!

    少年直直地向樹下墜去……

    冰冷的空氣摩擦著臉龐,侵入每一寸體膚,麻木得感覺不到痛,卻依然能感覺出那份陰寒。

    腰間的佩劍也已被穆野悄悄取走,身體亦是如萬蟻噬咬幾欲四分五裂,還能怎樣呢?

    行刺未果,身份暴露,我還能如何去麵對那些目光,包括外公的目光?根本就無從解釋。

    就這樣墜落吧!

    少年絕望地閉上眼去。

    然而,源於血脈的救贖卻絲毫不理會少年本已放棄的心,潔白的翼翅再一次伸出,在陽光下閃耀著聖潔的晶瑩,鋪展在少年的背後,將其籠罩在祥和的光幕之中。

    但救贖卻來得太遲,少年已是昏死過去。

    “他有翅膀!羽族!他是羽族!”驚悚的人群向著下墜的身體舉起武器。

    突然,一聲鴻鵠低嘯。元江對岸的妖族本看著對麵的突變已有些目瞪口呆,沒料到接下來更讓他們驚駭的是,一直在江畔不語的妖王在眾目睽睽之下撕去紫錦長袍,露出內裏緋色的短裝。

    接著,跳上喚來的飛寵,徑直撲向對岸,接住那個下墜的羽族人,飛走。

    整段畫麵,突兀卻連貫,在所有人都沒迴過神的瞬間,載著兩人的黑翼飛寵已成遠處天幕上的一點。

    “啊,那是巫師的飛寵!”妖族這邊有人驚醒過來失聲叫起來。

    “那個羽族人是來行刺妖王的,巫師瘋了嗎?”

    “天哪,又是巫師背叛,又是在破陣平原!天啊,這是我們妖族的魔咒嗎?”

    元江兩岸的人群全部陷入徹底的混亂,全然忘記聚集於此的初衷。隻有奔騰的江水絲毫沒有一點動容,依舊激蕩著,迴旋著,由北向南而去……

    感覺到身體疼痛,異羽恢複些知覺,掙紮著想抬起沉重的眼瞼,可任憑怎麽努力,也隻能從縫隙中看見一點點模糊的虛影,隻得放棄。

    ——你是誰?

    是我,媚兒。

    ——你帶我去哪?

    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這樣好嗎?

    你我還能迴得去麽?

    眼角滑落一絲溫熱,少年的臉龐抽動了幾下,似乎想努力揚起唇角。

    很慶幸,她看見了,伸出柔若無骨的纖手,緊緊握住他的手掌。

    而這一次,再也不會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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