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性情溫和,平日深居簡出。前世裏明瑜還是裴家婦的時候,二人雖不是很親近,隻也並無刁難薄待她這個兒媳婦。她似乎並不被王老太君所喜,與丈夫裴世正亦不過相敬如賓。人後之時,眉間便時常會浮上鬱色。如今明瑜換了身份,是她日後的外甥婦。她對失母的謝家兄妹都極是憐愛,所以愛屋及烏,此刻雖不過是第一次相見,待她卻很是親密。且大約身邊有那個不時妙語如珠的鬆陽公主的緣故,麵上的笑倒也難得透出了幾分發自心底般的暢快。

    這偌大侯府裏,明瑜唯一還願憶及的便是安氏和裴文瑩這對母女了。偏這兩人都與前世的自已一樣,命比紙薄,再幾年先後便會故去。想起方才一路所見的侯府盛景,不可謂不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此刻又見眼前的裴文瑩依在她母親身邊,滿屋子的歡聲笑語,心頭卻忽然湧上了絲淡淡的傷感。

    “姑姑偏心,明明一道來的,卻躲到了這裏和文瑩她們說笑話,卻撇下我不理!”

    正笑著,門外忽然傳來了嬌脆的少女聲音,明瑜迴頭,見門簾已被丫頭高高挑起,如旋風般進來了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杏眼桃腮,容貌嬌美,也是一身的紅色錦衣,打扮得極是富貴豔麗。眼睛也沒看別人,徑直往坐上的鬆陽公主身邊去。

    公主待她近了,摟住了她肩,這才對邊上安氏笑道:“瞧瞧,分明是她自己一轉眼撇下了我不見人影,如今倒怪起我來了。且在外做客,見了人也不招唿,隻一味往我身邊鑽,也不怕被人笑話。”

    那少女這才站定,朝安氏見了禮。安氏笑著擺手道:“這裏就咱們幾個自己人,要那些虛禮做什麽。”

    少女輕聲笑了起來,這才與裴文瑩和謝靜竹一一打過招唿,幾個人姐姐妹妹地寒暄了幾句,想是從前都認識的,目光投到了明瑜身上,略微一怔,上下打量了幾眼。

    “方才忘了提,她便是江州榮蔭堂的阮家小姐。皇上數年前路過那地時,曾駐蹕過的那家,閨名喚明瑜。”安氏見她望著明瑜,便開口介紹,又朝明瑜笑道,“這位便是三王爺府上的穀城郡主了。”

    ***

    穀城郡主名懿柔,年底便滿十六,平日很得父親滎靖王的寵愛。數年前也是在這靖勇侯府中偶然見過一麵還是少年時的謝醉橋,說了幾句話,便上了心頭。王妃曉得了女兒心思,見謝醉橋出身將門,文武兼備,更難得沒有京中高門子弟慣常帶著的浮浪之氣,心中也是滿意。隻是還沒來得及與謝家夫人通氣,便逢她發病而去,

    謝醉橋服孝。王妃想到自己女兒年歲還小,謝父常年不在京中,短時裏大約也不會有替兒子定下婚事的念頭,便也不急,隻在心裏早早就把他定成了自己的未來女婿。終於等到他三年出孝,曉得盯著他的人家不止自己一戶,怕被人搶先了去,所以早早就叫丈夫在正德麵前遞了話。想來以自家的門第和女兒的郡主身份,這婚事必定穩穩當當了。沒想到前些時候卻從自己丈夫口中得到消息,道謝家與江南阮家兩個老人竟早早便立了口頭婚約,皇帝不欲強拆旁人好事,隻得收迴原先答應下來的話,且到時候要親自替那兩家賜婚。懿柔郡主聽聞,一顆芳心刹那間嘩啦啦破碎,自然不甘。出於矜持,自己不好找那個糊塗的皇伯父糾纏,隻磨著母親讓父親再去說。滎靖王之前雖得了皇帝的安撫,又道此次京中適婚配的高門子弟中,除了謝醉橋,另有不少俊才翹楚,到時若再有合心意的,必定會給侄女再另賜一門上佳姻緣。

    滎靖王雖是個享清福的甩手王爺,隻對朝局也不是全然不曉。隱約看出了皇帝正欲借了這事打壓下嚴家,哪裏還會由著女兒胡鬧。隻慶幸自家有意於謝醉橋的事並未傳揚出去,不算落了臉麵,板起臉教訓了懿柔一頓,命往後再不許提此事。懿柔在王妃麵前哭鬧了幾迴,王妃也已從丈夫口中曉得了輕重,早打消了當初的念頭,隻拿好話細細勸著她而已。懿柔見父母俱都不由著自己了,這才無奈消停了下來。

    她雖一心想嫁謝醉橋,隻全不過是憑了一腔少女的懷春心思。這幾年謝醉橋大多是在江南度過,她沒機會見他麵,更遑論說話或了解了。眼見婚事是沒指望了,隻心中始終不甘。曉得今日侯府王老太君過壽,謝醉橋必定也會來,早早便盤算好了定要看上一眼如今到底變成什麽模樣。盼到了這一日,裝扮得花一般地隨了自己母親和姑母坐車過來。鬆陽公主見過王老太君後,便與安氏退下迴房自己敘話。她隨王妃留了下來,一張甜嘴哄得老太君眉開眼笑,心中想的便是等到謝醉橋來拜壽時見上一麵。等了半晌,果然等到了一群青年男子來給老太君叩頭祝壽。當中裴泰之及裴家另兩房少年子弟,她大多認識。另有個一襲寶藍的華服青年,雖隔了扇碧紗櫥,隻在一堆人裏,她竟仍一眼便認出了他。見當年的那個翩翩少年郎,如今更是挺拔軒昂,偏偏卻不是自己的,心中一下沮喪萬分。待人都退了下去,王妃見她悶悶不語,便叫去找裴文瑩說話,這才過來的。

    她自曉得阻了自己好事的便是江南榮蔭堂阮家的小姐,心中便似橫了根刺,卻做夢也沒想到竟會在此時此地見到。

    方才剛進來之時,她其實便已經一眼看到了明瑜,隻覺她明豔過人。她平日對自己容貌很是自負,出於矜持和見到比自己還要出色的女孩時的微妙心思,這才忍住了沒多看。心中卻有些猜疑,不曉得這麵生的貌美女孩是京中哪戶人家的親眷。此時震驚過後,上下又打量了明瑜幾眼,見她看起來年歲比自己還小些。屋子裏的幾個年輕女孩連上自己,都是一身紅色錦衣,她亦如此,裝扮甚至遠遠不及自己出挑,偏偏往那裏一站,卻叫人挪不開眼去的感覺。腦海中又浮現出了方才透過碧紗櫥見到的那高大身影,把這兩人想到了一處去,心中驟然便似被針刺了一下,臉色微變。

    明瑜早知道穀城郡主其人,家世顯赫,京中有名的美人。前世裏,到了明年春,便會由正德賜婚給謝醉橋。隻可惜還未等到二人婚期,謝醉橋便意外身亡。至於她後來如何,明瑜便不知道了。這一世裏若非自己的緣故,想來她與謝醉橋也會沿循前世的老路發展下去,成一對未婚夫婦。此時聽說麵前這少女便是穀城郡主,也是有些驚訝。見她打量著自己,臉色越來越陰沉,目光尖銳得便似恨不得在自己身上戳一個洞,立刻便曉得自己已成她死敵了。礙於她身份高貴,仍是麵帶笑意朝她見了個禮,口中稱“郡主金安。”

    懿柔郡主忽然見屋子裏的人把目光都投到了自己身上,一下安靜了下來,也是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畢竟在的幾個女孩裏,就她年歲最大,地位也最高。對方雖身份低微,隻今日與她一樣,都是侯府的客人。自己這般,傳了出去有**份怕要惹人恥笑,這才勉強哼了一聲,重新到鬆陽公主身邊坐定,聽安氏與自己姑母說話。眼睛卻忍不住仍不時往明瑜方向瞟去,越看越覺得刺目。

    明瑜應著身邊的謝靜竹,偶爾低聲說幾句話,見那郡主抬著下巴,偶爾飄過來的目光中,厭憎之色顯而易見。心中暗歎口氣,打定了主意,等這迴的壽筵結束,自己一迴餘縣高家,便閉門不出,省得再似這般招惹是非。

    又過了片刻,忽然有丫頭急匆匆來,道筵席要開。安氏與鬆陽公主忙起身先行而出,懿柔郡主其次。明瑜鬆了口氣,這才隨了謝靜竹和裴文瑩一道過去。

    外麵天色已微微擦黑,前頭身後都有丫頭手提牛皮燈籠照著路而行。宴客的大堂裏早按男女設了前後二廳,中間用十數麵五彩鎏金櫊扇相隔區分。高堂南牆之上掛了個磨盤大小的金粉壽字,其上的點畫俱是由無數個小的壽字組成,數百個小壽字的字形竟無一同,想來便是百壽圖了。邊上又有

    瑤池王母的繡像,人物也是栩栩如生,下麵設了劄桌香案、點了壽燭,上麵高高壘了壽桃、壽糕,堂皇一片。擺了約莫十數桌的酒席,座上女賓無不金釵吉服,富麗耀目,那扇紫檀大屏風側的主桌上坐著的,便是今日的壽星王老太君,邊上陪坐了些德高望重的誥命老夫人。

    明瑜低了頭夾在一堆深深淺淺的紅衣服中,極力不引人注目,向王老太君磕頭祝壽後,便與謝靜竹裴文瑩一道退了出來,被安排在了邊上另個廳裏的酒席上。原來今日賓客盈門,似裴文瑩謝靜竹等小輩女孩,自然輪不到在大堂上座。同桌的都是裴家幾房裏出來的年齡相仿的女孩。

    今日能在此占一座位的的女客,家中最低也是四品出身的。同桌的幾個裴家女孩早曉得明瑜來曆,不時看她幾眼,神色各異。沒多久,邊上幾桌的女客也不時迴頭看幾眼,竊竊私語幾句。明瑜安之若素,話更不多,隻等著筵席畢了離開便是。

    筵席過了一半,明瑜正算著還要多久才宴畢,忽然看見過來了個嬤嬤,正是王老太君身邊的丁媽媽,幾年前陪著裴文瑩在江州住過一段時日的那位。見她眼睛望著自己而來,心裏咯噔一下。

    “阮家姑娘,方才筵席上你被人提到,老太君道沒注意到你是哪個,叫過去見下。”

    丁媽媽笑道。

    自己出身低微,卻偏偏被抬了秀女,且連皇帝也開口要親自為她和謝醉橋賜婚。這樣的高攀,才是叫旁人為之側目的原因吧。想來方才被人提到,十之**也和這事脫不了幹係。莫非被那王老太君被勾起了好奇之心,這才點名要叫自己過去再看個究竟?

    躲是躲不過去了,既被點名,過去拜見便是。好在前世裏一年中逢大節之時,她也會隨安氏進宮拜賀,這樣的場麵想來也能應付。便含笑點頭,站了起來,隨丁媽媽過去。

    “可曉得應對禮儀?”

    丁媽媽陪她身側,壓低了聲問道。

    “從前我母親請過宮中出來的嬤嬤教授過禮儀,還是媽媽你介紹的。”明瑜應道。

    丁媽媽這才仿似想了起來,側臉看她一眼。記起從前在江州時,便覺這女孩年紀雖小,進退卻頗有度。如今再看,雖被老太君單獨傳喚,卻並無慌張之色,便微微點了下頭,帶她到了前堂那扇紫檀屏風前,笑道:“老太君,阮家姑娘來了。”

    此時偌大的華堂裏寂靜無聲,幾十雙貴婦的眼睛齊齊朝明瑜看了過來。

    明瑜心跳微微有些加快,

    暗吸口氣,朝坐上的老嫗磕頭,穩穩行了大禮,聽到叫起來,這才站了起來,垂手而立,微微低頭。

    “果然是個極清俊的孩子,年歲雖不大,倒也沒那一種小家子氣。”王老太君笑道,“阮家丫頭,方才我和幾個老姐妹閑話之時,說起皇上要替你和謝家那孩子賜婚,我想起你從前還救護過我家孫女,也算是有緣了,方才人黑壓壓一片也沒看見你,這才傳了過來看下的。你莫要怕。”

    明瑜忙又見過一禮,仍是低頭,恭恭敬敬道:“老太君活菩薩般的人,民女今日有幸能得見慈顏,竟還說上了話,那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好事,歡喜還來及,哪裏會怕。”

    王老太君笑著微微點頭,道:“你這孩子,原來不止長得俊,話也說得好,可見你爹娘教養有功。”

    明瑜隻好把臉垂得更低,低聲道:“老太君謬讚了,民女實在當不起。”

    “老太君,往後隻怕京中滿街都是她家的鋪子了。我正犯愁著,往後見了她家的鋪子,該不該叫下人進去。若進了,怕掃將軍府顏麵,若不去,又怕她娘家怪我們不照拂生意。商家自古便唯利是圖,最不好相與了。”

    明瑜話音剛落,便聽邊上響起了個清脆的聲音,望了過去,見開口說話的正是穀城郡主,此刻正笑眯眯望著自己,卻是一臉嘲諷之色。

    當今太後除了育有正德與鬆陽公主,還有滎靖王一子。這穀城郡主因了身份尊貴,且年歲也較大些,便隨了自己姑母鬆陽公主一道入座。方才見明瑜被傳喚過來,原本以為她不過一個南地的商家之女,沒見過什麽大場麵,此刻必定戰戰兢兢,不想言行得當,心中更如油煎般不快,一時壓不住,忍不住便出言譏諷她家世。

    滿堂俱靜,眾貴婦們相互換著眼色。王老太君微微眯了下眼,一張臉如入定般,看不出什麽表情。安氏和鬆陽公主略微皺眉,旁人卻大多已是低聲笑了起來。

    明瑜臉色微微一變。

    若是從前,因了對方的身份,她不定也就忍了下去。隻如今她與謝醉橋的婚約已是人人皆知,這穀城郡主這般挑釁,她若忍了下去,被打一巴掌的不止她阮家的榮蔭堂,還有要納她入門的昭武將軍府。

    明瑜暗中攥緊了袖中的手,緩緩轉身朝向穀城郡主,迎上了她目光。

    “商家重利,倒也未說錯。天下熙攘,皆為利一字。隻商家雖重利,自古卻也不乏赤膽丹心之士。郡主見識廣博,想必也知曉《呂氏》所載的弦高奚施。他二人

    雖不過區區鄭國商人,卻大智大勇,用自己當做生意之本的肥牛玉璧擋住了秦國偷襲之師,教鄭國之民免了場兵災。我父親常說,天下各行,自有其道。兵有兵道,文有文道,佛有佛道,人有人道。行商之人,自然亦有商道。老子曾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商道便是教行商之人要有這能納百川之水般的胸襟,重利亦重道,利人亦利己。我家世代行商,雖不敢自比古時的鄭國商人,卻也不敢如郡主所言的那般唯利是圖。從前的自不好再提,便是此次我被破格提為秀女,那皋陶館下來的聖旨中亦說得分明,乃是因了我父親八月中協助官府大力護住江堤有功,這才賞了這天恩下來的。日後我家的商鋪若真開遍了京中的街麵,那也全仗當今皇上之聖明,治下萬民安居樂業,才教我家生意興隆。郡主往後若願照拂,我自然感激。入不了眼,我更不敢相怨。”

    這一番話一口氣說完,華堂裏再次鴉雀無聲。方才那些麵露譏嘲之色的婦人們都是收了笑意,定定望著明瑜。穀城郡主張了下嘴,想再說話扳迴,卻又不曉得該說什麽,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極是難看。

    忽然一聲輕笑,打破了凝固的氣氛。明瑜望了過去,見是鬆陽公主,望著自己笑吟吟道:“江南榮蔭堂從來還曾是我皇兄的駐蹕之地,天下誰人不知。穀城本不過是想讚下的,隻不會說話,這才叫人誤會了。今日老太君大壽,我就厚著張臉皮先舉杯,在座的姑姑奶奶們都隨我再敬老太君一杯。”

    有她這一番話,眾貴婦們忙舉杯起身齊齊恭賀,方才那場麵一下便圓了過去。明瑜略微一笑,也不去看穀城郡主的那張臉了,轉身與眾人一道恭賀。

    王老太君隨了眾人,待都重新坐定了,這才長長看了一眼明瑜,道:“謝家那孩子我也時常見的,將門虎子,往後想必也是國之棟梁。我本還有些奇怪,安老大人怎的不聲不響就替他孫兒訂了門這般遠的親事,如今親眼見了人,才曉得也是有緣由的,果然嫻靜貞惠,也算是對璧人了。”

    她本是當今太後的胞姐,又是一等國公夫人,連正德見了她也不敢怠慢,份位極高。這般開口說話,算是給了明瑜極大臉麵了。明瑜自然曉得見好就收的理,忙又道謝,這才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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