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勇侯府在承天門之側,與謝家所在的應天門正是兩相對,一個城東,一個城西。明瑜與謝靜竹穩穩坐在車中,行了約莫兩刻鍾,鼻端忽然聞到飄了過來的寺廟殿宇中的那種焚香之氣,心中微微一動。

    “快到了。阮姐姐方才可聞到焚香?邊上便是敕建普渡寺了,這寺離侯府不過就一條街。每年逢老太君壽日都會這般燒香祈福。這迴逢了整壽,說連太後都替老太君加了香燭錢,故而比往年更熱鬧,這才連路過都能聞到。”

    邊上的謝靜竹也是聞到了,解釋道。

    明瑜笑著點了下頭。

    方才一聞到那焚香之氣,她便立時曉得來自何處了。畢竟還留有那一段歲月的記憶,就算來時路上,她對自己再三地暗示,這一世不過是個匆匆過客而已,心中還是難免微微緊了下。

    馬車慢慢停了下來。明瑜聽到外麵車輪轆轆、駿馬嘶鳴,摻雜著男人們的寒暄之聲,知道已近侯府了。很快,有穩健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已是聽到謝醉橋在車外對著自己和謝靜竹道:“今日上門客多人雜。方才侯府管家過來,道男客從此門入,女客一並都被引著入南門,我不便送你們過去了。”

    謝靜竹道了聲好。明瑜又聽到他壓低了聲,仿似繼續在與人說話。忍不住側耳聽去,原來那人是跟隨過來的乳母徐媽媽。

    “今日侯府裏人多,難免生亂。阮姑娘初來乍到麵生,姑娘年歲又小,跟去的人裏,就媽媽你資曆最老,出入都要靠你,記著代我照看好她二人。”

    他的聲音低沉渾厚,卻又隱隱透出絲威嚴。入明瑜耳中,方才那一絲怔忪不安忽然便散了去。

    謝靜竹是侯府的熟人,又是三房安太太的外甥女,入一趟侯府,哪裏還要徐媽媽照看,分明便是因了她的緣故才特意這般吩咐的。莫非在他眼裏,自己如今便是個處處都要他伸手護著的鄉下小傻妞?他要是知道自己其實閉著眼睛都能出入這宅邸,不定連下巴都要掉下來吧?

    明瑜雖覺他過於謹慎了些,隻嘴角忍不住還是微微翹了下。

    “哥哥愈發囉嗦了!這裏我閉著眼睛都能出入,他還這般不放心。”

    仿佛心有靈犀,謝靜竹湊到明瑜耳邊時輕聲嘀咕出來的,居然也是這一句。明瑜唇邊的笑意愈發濃了,再側耳聽去,徐媽媽已是恭聲應了下來。很快,便覺馬車調轉車頭被人引著往另個方向去,想來便是女客出入的南門了。

    馬車終於再次停了下來,車

    門打開,徐媽媽與春鳶等人扶了兩人下來。

    明瑜站定抬頭,見麵前圍牆高聳,朱門釘金,門簷鎮壓蜈蚣木,上覆整齊的琉璃瓦,氣派非常。大開的南門兩邊,正整齊立了兩排年長些的嬤嬤在迎前頭的那撥女客,微微掃了眼,認出了幾張半生不熟的臉。

    “將軍府馬車到了!”

    一婦人認了出來,忙高聲唱道。隨即那門裏便閃出了安氏身邊的金媽媽,笑容滿麵迎了上來,對著謝靜竹和明瑜道:“太太特意吩咐我在此迎了二位姑娘。”說著便往裏去,明瑜默默隨人而入。一路或見廳舍巍峨,或見步簷曲閣,仍便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座靖勇侯府。此時踩在路麵之上,便有恍然隔世之感。行了段路,忽然看見往東那條甬道盡頭的枝木一角露出道烏沉沉的簷廊,腳步微微一頓。

    這便是侯府三房所住的西府了。她前世最後幾年的光陰,幾乎便都是在此度過。

    “前麵便到。”

    金媽媽迴頭道。

    明瑜暗中長長吐出口氣,迴頭看了眼此刻正緊隨自己的春鳶,見她麵上雖仍沉靜一片,隻肩膀卻抬得僵硬,曉得她其實有些緊張,朝她露出個安撫的笑,這才繼續向前。

    春鳶略微一怔,見自己姑娘背影挺直,腳步穩當,方才對自己迴眸一笑之時,便似閑庭信步,起先那絲緊張漸漸也消了去,忙跟上了她步伐。

    “阮姐姐,靜竹,你們可來了!”

    也是一身紅衣的裴文瑩早立在抱廈口的台階上,遠遠看見人過來,麵上露出歡快的笑,忙親自迎了上來,領著往上房去。到了門前,春鳶及另些丫頭都侯在了門外,隻陪著進去了金徐兩個媽媽。

    明瑜一進去,就看見屋子裏坐了兩個婦人正在說話。都戴了金飾的命婦冠,身上也都是真紅色的命婦金繡袍,極是富麗炫目,一眼便認出了坐左手邊的正是自己從前的婆婆安氏。另個婦人亦是有些麵熟,再晃一眼,已是想了起來,乃是與安氏相交多年的閨閣密友鬆陽公主。

    這鬆陽公主年歲比安氏小些,約莫三十左右,五官遠不及安氏,隻皮膚雪白,一雙眼生得極美。明瑜此時看她之時,她亦正望了過來,唇邊還帶了絲方才未消盡的笑。並非什麽出色的美人,隻這樣的一雙眼,加上這樣的笑,卻一下叫看到的人覺得麗色流轉,風致萬千。

    鬆陽公主乃是正德皇帝的妹妹,太後的最小女兒,五年前駙馬不幸病去成寡,她自己亦未有所出。本朝雖不鼓勵寡婦再嫁

    ,隻亦未明令禁止再婚。太後心疼女兒,一心想替她再重招個駙馬,隻她卻仿似無心再嫁,一直孤身至今。

    明瑜見鬆陽公主的一雙眼自她出現後便一直望了過來,笑吟吟地透出了些叫人難言的興味,心中有些狐疑起來。忙低下了頭去。方才搜腸刮肚搜索著前世裏的記憶,對這位公主也就知道這麽多了,不曉得她現在這般看著自己到底什麽意思。

    裴文瑩此刻已是牽了明瑜的手到安氏近前。明瑜忙撇開了心中的怪異之感,朝著安氏見了個禮,道:“民女阮明瑜,今日有幸得夫人抬愛入府得以拜見,願夫人……”

    她話未說完,便見安氏從椅上起身,已是扶住了自己的手,笑道:“阮姑娘莫要多禮。這數年間我時刻記著從前裏你救護我女兒的義舉,早就想著親自朝你言個謝了。今日終見了麵,極是喜歡。且我也聽說了宮裏傳出的話,道我爹不聲不響竟與你外祖一道,為你和我外甥醉橋定下過口頭婚約,如今隻待明年春皇上的指婚了。你便是我未過門的外甥媳婦,都是自己人了……”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從邊上一個媽媽的手上接過了個有宮中標記的荷包,遞到了她手上。

    “阮家姑娘,明年你便要改口叫她姨母了,如今收她個見麵荷包自是應該,接過便是!”

    明瑜還在推辭,鬆陽公主笑吟吟開口打趣,弄得明瑜有些羞臊,隻得雙手接過,口中又稱謝。

    “阮姑娘,她是鬆陽公主。最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與我相交了多年,這才隨意了些,你莫被她嚇到。”

    明瑜雖自己認得這鬆陽公主,隻自她進來後,安氏此時才介紹了下,忙作出該有的驚訝敬重模樣,到了公主麵前,再次行了大禮,告罪道:“民女不曉得公主在此,方才若有冒犯,還望公主恕罪。”

    鬆陽公主伸出青蔥般的一隻手,掩嘴輕笑了下,這才道:“起來便是。今日不過是一道來給我姨母賀壽,用不著這麽講規矩。方才一見了你,我便和安姐姐一般,竟是越看越喜歡。這鐲子是我戴慣了的,這便賞了你,也算個緣分。”說著已是從腕上褪下了一個血玉鐲,遞了過來。

    明瑜略微有些吃驚。這鬆陽公主與自己不過初次見麵。若說安氏對她親近是因了她曾救過裴文瑩,且往後又是她外甥媳婦的話,她這般放下身段對自己示恩,卻又到底為了什麽?見她那血玉鐲已到了自己麵前,自然推卻不敢接下。

    “方才一見你,便覺你透了絲爽利之氣,甚合我眼緣,這才賞了的,扭扭捏

    捏,反倒沒意思了。”

    明瑜聽公主這般道,微微抬眼,見她正微側了頭望著自己,姿容裏帶了風情萬千,說出的話卻頗直爽,邊上安氏也開口叫她收下,這才接了過來,複又道謝。

    公主眼眸一轉,看向了謝靜竹,朝她亦招了下手,笑道:“聽說你前幾年一直留在江南?那邊果然好地方,不止阮家女孩,你也被那溫山軟水養得這般招人憐愛。”說著從自己腕上又褪下另個纏金玉鐲,也是遞了過去。

    謝靜竹不知為何,心中直覺地便有些排斥麵前這個笑起來目光流轉如波光的公主,猶豫了下,偷偷望了眼明瑜,見她朝自己微微點頭,這才道謝接了過來。

    她方才投向明瑜的那下意識一瞥,早落入了對麵鬆陽公主的眼,卻仍是笑吟吟不動聲色。

    “瞧瞧,今日老太君過壽,你倒搶著做散財天女了。若再來幾個俊俏的小姑娘,隻怕連這身皮也要扒了去賞人了!”

    安氏與她熟稔,取笑了一句,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明瑜亦隨眾笑了下,隻心中對這個鬆陽公主,卻覺得愈發有些捉摸不透起來。

    她看起來對自己並無惡意,甚至有些籠絡親近的意思。隻這樣做,究竟是何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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