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身子已經好了,不必再送飯食到屋子裏來。”

    明瑜掀開了被要下去,卻被江氏又壓住了。

    “瞧著氣色倒是比昨天好了許多。隻既然送過來了,先就用了罷。”

    明瑜點頭。

    春鳶忙遞了個精巧的哥窯紫口鐵足罐過來,裏麵盛了淨口的竹鹽。

    阮家大富,日常所用也是無不講求奢美到極致,連這淨口的竹鹽,也極有講究。據說是祖父行商到東海之外時從一廟宇高僧處習得。將淨鹽裝入自家所植竹園中的竹筒中。竹需長在水流西岸之畔三年生的,以高山黃土封口,放入同樣用高山黃土所打的窯爐,以鬆木煆燒五個時辰。竹筒燒盡後,隻留下紫色的鹽棒。粉碎後再次煆燒,如此反複八次,待第九次煆燒時,往窯中撒入鬆脂提火,此時鹽被燒成液狀。如此不多不少的九次,才得到清香的竹鹽。

    猶記得到明年,她十一歲的春夏時,正德皇帝第一次入住榮蔭堂的意園。起早洗漱過後,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讚了句“宮中所用也及不上阮家之物。”阮洪生聽聞,從此年年的進貢單上就多了樣自家所出的竹鹽。明瑜從前渾然未覺,如今才知道,這從前叫父親有些自得的一句金口誇讚,隻怕也是個埋下禍根的引子。

    江氏見她怔怔盯著瓷罐中的竹鹽不動,叫了聲。明瑜這才驚覺,笑了下,伸指蘸些淨了口,邊上另個丫頭雨青遞過了個黃燦燦的銅盆,明瑜漱了口。江氏又親自擰了絨巾給她擦了下臉和手,這才看著明瑜把早飯用了。

    丫頭們收拾掉了器具,江氏又陪著說了會話,直到春鳶送了藥汁過來。明瑜接了過來,一口氣就喝了下去,連眉頭也未皺下,倒是把邊上的江氏和一幹丫頭都看呆了,直到她遞迴了碗,江氏這才笑了起來:“我的兒啊,你竟是一夜就真成了個小大人呢。剛昨日一早叫你喝藥,娘還費了不知多少口舌。”

    明瑜一怔,也跟著笑了起來:“娘不喜歡我成大人?”

    “喜歡,喜歡。巴不得我家阿瑜早些成大姑娘,嫁妝娘都已經替你開始預備了呢。”

    丫頭們都吃吃笑了起來,明瑜裝作嬌羞的樣子低下了頭:“母親取笑我了。”

    前世的她,讀多了風花雪月,一見檀郎誤終身。這一世,她阮明瑜再也不要夜夜倚窗對明月,直到心如燃盡的香,灰了,空了,散了,委頓在案台,被風吹得魂消魄散。

    江氏不知她心思,笑著拍了下她手,又叮囑春鳶喬

    琴帶著小丫頭們好生服侍,這才起身離去。

    江氏走後,明瑜被春鳶壓著一直到睡過了午覺,這才起了身梳頭。她年歲尚小,所以管她梳頭衣飾的丹藍給梳了個雙丫垂髻。如今正是入夏,等梳好了頭,身上穿了件櫻草黃梅紋提花綢的夏衫,隨意照了下鏡子,見裏麵的自己兩頰生暈,眸光盈盈,一雙鳳目眼角微微上挑,眼睫濃翹。雖才十歲,隻顧盼之間,隱隱已帶了種說不出的嫋娜嫵媚之態。

    明瑜前世對自己容貌極是自負,縱是曉得那男人對自己無意,卻仍一心戀慕,帶了十分憧憬地嫁了過去,當時總以為憑了自己的容貌才氣和小心服侍,不愁男人家不動心。如今死過一迴才知道,做女子的要一世好過,容貌才氣都在其次,為自個守護自己的心才是正道。

    明瑜對這個從前曾夢迴了無數次的家充滿了新鮮和興奮之感。整整一個下午,她就在身後丫頭們的驚訝目光之中,在榮蔭堂後宅的園子裏閑逛。踏過用文石鋪成冰裂梅花圖案的行道,摸下玲瓏嵌空的假山湖石,走過深遠曲折的廊廡,最後停在了那個占地四五畝大小的池畔。不過初夏時分,已經有荷花紅白相間地吐露在碧波之上,繞堤種滿了垂柳,盡頭是一座船形的雙層水閣。

    漫長午後閑暇無事,明瑜記得從前她常會在這裏臨了荷香讀書作畫。那時不知道這辰光的美好,有時還會抱怨煩悶無趣。現在才知道,就算是這樣靜靜坐在岸邊憑風觀荷,也是一種安寧的幸福。

    ***

    晚膳時分。

    阮家分支眾多。除去同個祖公的堂叔伯各家,阮老太太自己親生的就隻阮洪天一個,所以一直都住在榮蔭堂的隨禧園中。阮洪天是個出名的孝子,對母親百般孝敬。老太太年歲漸高,每日也不大出來,隻隔幾日會一道用頓晚膳,平時身邊有從前陪嫁過來的容媽媽帶著冬梅冬雪幾個丫頭跟著。

    明瑜到了飯堂之時,見裏麵已經站滿了伺候用飯的丫頭婆子,比自己小兩歲的庶出妹妹阮明珮也已經到了,一雙眼睛正四處亂轉,看見明瑜,立刻笑嘻嘻迎了過來,叫了聲“阿姐”。

    明珮是已經沒了的劉姨娘生的,相貌隨了她娘,杏核眼,櫻桃嘴,身量雖小,隻已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那劉姨娘是江氏嫁過來前就有的一個通房,後來生了明珮,就被抬成了妾。隻是命薄,生了後身子就一直不好,靠了藥一直熬到明珮六歲之時,這才病去了。這兩年明珮就一直就跟著江氏過。江氏出身書香門第,為人溫婉,對這個庶出的女兒也

    極是用心,吃穿用度教養與明瑜都一般無二。隻是明珮從前也不知是不是被劉姨娘教過什麽,頗有心計。曉得自己是庶出身份,總覺得家中下人看待自己與那個姐姐有些不同,且父親又偏愛姐姐,心中更是存了個疙瘩。隻不過麵上沒顯出來,平日看見明瑜反而滿口奉承。

    明瑜記得前世自己出嫁後的第二年,從江州來信中知道明珮也嫁給了本城一個官員家的兒子做正房。那時阮洪天已經受了太守官職,再配以這樣的家財,所以對方非但沒有嫌棄明珮的庶出身份,反倒是他先上門來求親的。及至再幾年後父親獲罪,沒了榮蔭堂這方高瓦的覆蔽,連自己這個嫁入侯府的嫡女也落得這般下場,她想來更不會好到哪裏去。

    明瑜從前不待見她這性子,所以姐妹兩個關係也隻一般。如今重活一世,再看明珮卻大不一樣了,在她眼裏,明珮不過是個孩子而已,便是那些摩擦,現在想起來,也都並非你死我活的緣由。自己一個死過一迴的大人,若連這點心思也放不開,那就真的白活一迴了。思及此,便朝她點頭微微笑了下,應了聲“妹妹”。

    明珮不過是應景叫她而已,見這姐姐不似從前那般對自己態度冷淡,心中有些納罕,站到了她身邊時還不住偷眼打量幾下。

    明瑜安靜等了片刻,聽見前堂珠簾被撥動的聲音,傳來一陣和著拐杖拄地的走路聲。曉得是人過來了,精神一振,壓下心中的微微緊張,看了過去,見穿一身菘藍團福紋、鬢發灰白的阮老太太正柱了拐杖被簇擁了過來,身邊左右是江氏和自己的父親阮洪天,身後跟了冬梅冬雪及另些隨禧園裏的小丫頭。

    阮洪天此時三十左右,正當壯年。明瑜記得自己小時一直覺得父親是這世上最英偉的男子。再次打量,也是如此。現在的父親,年輕又英俊,舉手投足間都帶了豪邁之風。自己前世之所以會中意那個錯看的人,求了父母用了千方百計把自己嫁了過去,隻怕也不過是在那人的身上依稀看到了父親的影子吧?記得早幾年自己還小時,經常會撲到他懷裏,他也把自己舉得高高,用有胡渣的臉去刺她的臉蛋,父女倆嬉笑不停。後來漸大了些,這才改了沒這樣親熱。如今想起,心中竟是極度懷念。

    明瑜心中激動,朝前走了半步,先叫了聲“祖母”,正要再叫爹,阮洪天已是看見明瑜,疾走幾步到她跟前,打量了下笑道:“阿瑜可好全了?若還腳軟,再休息幾日。”

    “瑜丫頭是隨她娘去做善落水的,有她娘的這善心,佛祖自然保佑。”

    明瑜還沒迴答,老太太已是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當年老太太有心把自己的一個遠房侄女嫁給兒子,不想明瑜祖父卻求了門這樣的親。且江氏入門後不過隻生了個明瑜,阮洪天自前頭那個妾沒了後,也並無再納妾的意思。所以這麽多年,任是江氏百般用心侍奉,老太太對她就是隔了層紗,對明瑜自然也不喜。

    “已經全好了。爹放心。”

    明瑜見江氏神色有些黯然,心中也是難過,隻作沒看見,朝阮洪天點頭笑道。

    阮洪天笑了下,拍拍她肩道:“上去坐吧。”

    明瑜等老太太坐在了主位,父母兩個分坐左右,這才坐了,明珮也坐在了她下手。

    阮家人吃飯之時,講究不說話。菜一道道魚貫送了上來,不過略微嚐了幾筷,有些連動都沒動過就原樣撤了下去。明瑜吃了半碗香稻飯,兩個瓤雞卷,肚子也就飽了。

    “這鴨掌煨得酥爛,倒能入口。”

    老太太突然說了一句。門口立著伺候的管廚陳媽媽聽見,一喜,立刻說道:“是用桑柴火細細熬出來的,比尋常柴火更能叫肉爛,且可消解穢毒。”

    老太太微微點了下頭:“有心了。”

    “好。迴頭去賬房支賞錢。”

    阮洪天立刻朝陳媽媽道。陳媽媽喜不自勝,連連鞠躬道謝。

    明瑜悄悄打量了下自己的祖母,見她從坐下後到現在,臉色就一直沉著。下個月十五就是她六十大壽,一向孝順的父親會大操大辦,不止本城,連臨近幾個城的人也被驚動,直到大半年後,那場後來父親獲罪後被指逾越了太後壽製的阮家老太太六十大壽的壽筵才漸漸不被人或豔羨,或妒忌地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如今各種事項都必定已是安排得差不多了,她就算此刻想勸父親稍微收斂些也晚了,而且一時也想不出用什麽適當的借口勸阻父親去行孝。

    明瑜正怔怔想著前事,桌上各人也都各自用完了飯,丫頭們撤去盤盞,送上了淨口用的臘月早梅製成的暗香茶。

    “洪天,下月我的壽日,隨意擺幾桌請些本家故交就可,不必太過鋪張。我知道你素來愛甩大袖,我從前勸著你,你便收了些。我不說你又照舊。如今我年歲大了也管不動你。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到如今還沒見著孫輩的麵,你弄再大的排場我也不稀罕。”

    老太太喝了口茶,吐在丫頭遞過來的銅盆裏,拿個帕子壓了下嘴,慢慢道。

    明瑜見祖母又借機敲打母親,心中有些難過。看向了父親,見阮洪天神色自若,笑道:“母親的心思做兒子的自然知道。母親放心,並無什麽大排場。不過略微應景備置了下。太過寒酸,兒子怕被人背後說道我不孝。”

    老太太嗯了一聲道:“這就好。我迴了。”話說著,慢慢要站起來的樣子。江氏急忙過去扶,手都探過去了,老太太卻是看都不看,接過身後冬梅伸出的手,這才起來。江氏立著,微微有些尷尬地收迴了手。

    眾人散了去後,明瑜帶著自己丫頭迴了漪綠樓,洗漱換了衣服,坐在楹窗前就著燈火看書,隻心卻一直靜不下來。

    離榮蔭堂坍塌還有十年。十年對有些人來說很漫長,但對明瑜而言,卻仿佛明天就要到來。阮家的禍不是一朝一夕間招致而來的。她想未雨綢繆,防微杜漸,麵臨的第一件事就是祖母的這場壽筵。盡管已是籌備完全,但是如果可以,她還是想努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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