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明瑜再次醒來,耳邊聽見窗外鳥雀嘰啾,滿室充盈了朝陽。剛睜開眼,就看到自己的母親江氏正坐在床榻之側,小聲向伺候她飲食的春鳶詢問她昨晚的進食。

    “姑娘用了碗香粳米粥、燴斑魚肝,香小菜,杏茶一盞……”

    春鳶小心地迴答著。

    明瑜已經想起來了。這一年她確實正十歲,弟弟安墨還沒出生,家中隻有她和一個庶出的妹妹阮明珮。前幾天江氏到江州城外普濟寺裏燒香求子,迴來走水路之時,她趁了江氏不備,自己跑到船頭眺望觀景,結果不慎落水,幸好被及時尋了過來的丫頭看見,大聲唿叫給撈了起來,吸水入喉,又受了驚嚇,一直養了大半個月才好。

    她一動不動,凝視著身邊的江氏,極力忍住了才沒有再次落淚。

    母親這年才二十五六,黛眉杏眼,膚白潤澤,說話帶了江南的軟音,極是動聽。

    明瑜的外祖江夔是江南名士之首,一手工筆絕天下。朝廷幾次邀他入京供職翰林,卻被他屢拒。明瑜的祖父慕其名,三次上門為兒子阮洪天求親,她這才嫁入了阮家。

    這樣的母親,卻會在十年後不堪家滅之辱,用一根白綢把自己懸掛在了榮蔭堂中堂的高高房梁之上。

    “娘……”

    她吸了口氣,終於叫了出聲。

    江氏聽見女兒叫喚,急忙迴頭,伸出手撩開她額發探了下額頭,笑了起來:“阿瑜,可好些了?”

    被母親溫潤的手碰觸,仿佛聞到了她身上的淡淡蘭香。這是多久之前的記憶?

    明瑜終於忍不住,一下從榻上爬了起來,猛地撲到了她的懷中,緊緊摟住她脖頸不放,

    女兒自小雖就和自己親,隻隨了年紀漸長,已經許久沒有這樣親熱過了。突然被她這樣抱住不放,以為是還沒從落水的驚嚇中恢複過來,感覺到懷中溫溫軟軟的身子貼靠過來,江氏心中頓時湧出了柔情,任她抱著,輕撫她垂到腰際的發絲。

    “阿瑜乖,莫怕。都是娘不好,往後再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明瑜的眼淚已是撲簌簌掉了下來,濺在江氏身上湖藍緞的衣領之上。

    “爹還好吧?”明瑜哽咽著問道。

    “你爹昨日來看過你,你還在睡,這才沒見著。老太太下個月就六十大壽,他今日忙著意園修繕收尾的雜事了。隻怪娘不好,這些時日想自己的事多了些,竟疏忽了你,這才害你掉下

    水去。幸而老天有眼……”

    江氏把明瑜扶正又靠在了個枕墊上,一邊拿塊帕子擦她麵上還沾著的淚,一邊低聲說道。

    明瑜怔怔望著母親一雙仿佛略微含愁的美目,衝口而出道:“娘,不要給爹納妾。娘明年就會給我添個弟弟的。”

    她話剛說出口,自己就覺得不對。那都是以後的事情,她現在卻這樣失口,江氏隻怕會生疑。隻是話已經說出了口,也不好改了,隻好閉上了嘴,略微有些不安地看了過去。

    江氏果然一怔。心想原來自己近日這心思竟是如此外露,連十歲的女兒都看了出來,旁人隻怕就更不用說了。隻是既然已是提了起來,女兒也這般年歲了,叫她曉得其中道理也好。便苦笑了下,道:“阿瑜,娘曉得你心疼我。隻是我嫁到阮家十年,你爹待我極好,我卻隻生了個你。前頭那去了的劉姨娘也隻留下個二丫頭。阮家這般家業,沒個男丁,莫說你祖母心急催促,就是我自個心裏也極其不安。隻是奇了,你怎的就曉得我心思?”

    明瑜掩飾道:“我見娘這些時日心思重,自個胡亂猜的。”

    江氏不疑有他,微微歎道:“老太太如今催逼得越發狠了,三天兩頭說要早早閉上眼睛去了,免得添堵。你爹又是個孝子,叫他這般夾在中間為難,娘也於心不忍。我倒是看上了個人,知書達理,人也寡言少語,更不似那些見了爺們就直丟眼風的狐媚子們。這幾日我正尋思著這個事,等過幾天你爹略微空些就跟他提下,挑個日子辦了,也算是了了樁官司。”

    江氏雖沒提那人名字,明瑜卻是曉得,就是前世裏的那個杜姨娘。這杜姨娘名若秋,父親杜秀才是阮家所辦的從珍館裏養著的一個文人。從珍館館藏天下書籍,不少江南仕子聞名,紛紛前來投靠。杜秀才空讀滿腹詩書,卻是屢考不中,家中窮得揭不開鍋。聽聞江州阮家廣養仕子,所謂人窮氣短,隻得厚著臉皮托熟人找上了門。阮洪天見他籍籍無名,也沒放心上。隻他素來大方,自然不會在乎多養一人,手一揮,道正在編纂一部書,過去幫忙就是。杜秀才解了燃眉之急,感激戴德,就把女兒杜若秋送入了阮家說伺候夫人。

    江氏哪會隨意往自己屋裏放人,正想隨便打發出去,突然想到婆婆一直在敲打自己,如今瞧著就是要往自己房裏塞人的意思。胳膊擰不過大腿,與其到最後被塞個不知道根底的人進來,還不如自己挑一個能彈壓得住的。見這杜若秋識文斷字,帶了幾分清冷之美,這才留了下來,細心看了半年多,見她寡言少

    語,不似那種爭強好勝之人。又故意試探了幾迴。逢阮洪天在家時,叫她送茶點到書房去,讓從自己娘家跟了過來的乳母周媽媽跟去悄悄查看。周媽媽迴來報說,她把茶點送了去就低頭離去,並無多說一句話。這才有些滿意,心中就存了把她抬上來做妾的念頭。

    明瑜知道祖母下月六十大壽後,母親就會給父親納了杜若秋做姨娘。隻是那杜姨娘此後一直鬱鬱寡歡,更沒生出個一兒半女。倒是江氏自己,沒兩個月後竟是察覺有喜了,生了明瑜的弟弟安墨。後來榮蔭堂敗落,江氏懸梁自盡,杜姨娘不願受辱也吞金自盡。昔日門人親眷唯恐被牽連,一夕間散去無蹤,甚至不乏出來指認阮洪生罪名的,連個收屍的人也沒有。據說還是杜秀才和那個打造了意園奇景的顧姓匠人感念父親當年的知遇之恩,一道出了銀錢奔走打通關係,這才將江氏連杜姨娘收屍下葬,免遭被棄亂葬崗。

    前世的明瑜無能為力,也就罷了。如今既然曉得了,又明知母親是抵不過祖母的施壓,這才違心給父親張羅妾室,且那杜若秋也抑鬱沒了善終,她又怎會坐視不理?

    “娘,你前次去佛前就是求拜子嗣。我雖迴來落水了,隻昨夜睡著之時,夢見娘給我生了個弟弟。娘再耐心等三兩個月,不定我這夢就靈了呢。”

    明瑜想了下,又補了一句。

    江氏見女兒一張小臉上神色鄭重,還道她隻是在安慰自己。心中微微有些納罕,這個從前一向隻醉心吟詩作對風花雪月的女兒一夕間竟似長大了不少,心中寬慰,伸手撫了下她額頭散發,笑道:“好,好。就聽阿瑜的,阿瑜的夢一定靈光……”

    “太太,姑娘的早膳送來了,用了歇片刻還要吃藥。”

    母女兩個正說著話,春鳶帶了個小丫頭進來。

    這一年的春鳶也才十四歲,父母都是阮家下人。父親周大在外園打理花木,她娘在灶間是個小管事。江氏從前給明瑜挑大丫頭的時候,先送了自己身邊的喬琴過來,又見她年歲雖小些,人卻老成,生得也周正,站在一堆丫頭裏就她顯得穩重,這才也把她從外院奉茶調到了漪綠樓。她自過來就用心服侍,等到了明瑜十六歲出閣時,她已是二十。按了規矩是要配人的。她娘給她相了個阮家香料鋪子掌櫃的侄子,那侄子在鋪子裏幫忙,明瑜有一次去自家鋪子時見過,人很忠厚,也能幹。正要向主家求告之時,江氏卻看中她對明瑜的忠心,想著女兒嫁去千裏之外的京城,雖是遂了她的心願,且以明瑜的美貌聰慧,想來丈夫也不會虧待她

    。隻身邊有個知根知底的人跟著,總比臨時換人要好,心裏就存了讓她跟過去做通房的打算。

    明瑜知道母親安排,當時心裏雖有些梗,隻曉得男人三妻四妾本是世之常理,她自然也不敢奢望丈夫會獨寵,也就違心應了,活生生拆了一樁善緣。後來嫁入靖遠侯府,自己零落到了任人碾壓的地步,春鳶卻仍是不離不棄,連自己最後聽到的聲音也是她的。春鳶對她的好,她要牢牢記在心上。這一世,再不會讓她如前世那般隨了自己飄零如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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