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祖師死了。


    人總歸是要死的。


    況普天領著眾人跪在冰冷的地麵,守衛們站在四周的,他們從未見過一群大男人哭的這麽傷心。


    況普天的心像是空了,他有不聽彭瑩玉命令的時候,但那就像一個頑劣的孩子在父母麵前淘氣。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他也從來想過離開或者背叛師父。師父站在那裏,什麽話都不用說,一個眼神便能讓他去拚命。他之所以與鄭晟過不去,也是因為看不慣鄭晟打壓彌勒教,不敬師父。


    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他像是個迷路的孩子,不知未來怎麽辦。沒有了彭祖師的引導,沒有了彭祖師羽翼的庇護,連況普天在內的幾萬乃至幾十萬的彌勒教信徒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做什麽。


    項甲亦是如此,他比爹爹戰死的那一夜還要難受。


    隻有一個人保持清醒,周修永站在院子門口,冷眼看著哭泣的人群。他不是彌勒教信徒。


    死的人已經死了,活的人要繼續活下去。在他看來,這也許是在場的這些人最後一次同一條心。


    彭祖師死後,就憑況普天的威望和現在山裏的這些殘兵敗將,根本無法控製南昌。江西的獨立地位將不複存在。


    但現在有個難題,南昌不是隨隨便便便可以拿到手的。誰占據了南昌,誰就要直麵董傳霄大軍的進攻,就看鄭晟和鄒普勝誰有這個膽量。沒膽量占地盤的人,還爭什麽天下。周修永覺得這兩人都不會讓步。


    哭泣久了人會疲倦。


    天亮後,幾個領頭的人勉強從悲傷中走出來,接下來要處理彭祖師的喪事。


    周順提議:“我們要把祖師帶到南昌去安葬。許多人在等著彭祖師歸去,不能隨隨便便把祖師在山裏掩埋了。”


    況普天表示同意。


    義軍從村子裏搜出來一口薄木棺材,把彭瑩玉的屍體放進去,最外層用紅布包裹,勉強裝扮成一支風風光光的送喪對隊伍。


    義軍三部兵馬合一,近兩千人踏上了歸途。


    在山裏行走了一日後,隊伍在路上遇見了從南昌方向派來的斥候。況普天把彭祖師戰死的消息告訴斥候,讓斥候先會南昌稟告。彭祖師戰死對天完朝廷無異於晴天霹靂,他要讓南昌守軍先做好心理準備。


    山路不好走,再過兩日才能進入南昌地界,還好現在不是夏天,彭祖師的屍體放在棺材裏不至於腐爛發臭。


    第二天夜晚,隊伍停下來歇息。


    兵丁們在樹林中找些枯木出來點火做飯,周順坐在山坡上看著夕陽消失的方向發呆。彭祖師死後,他毫無疑問要迴廣州。他追隨彭瑩玉時間不長,但能切身感受到祖師的仁慈。那種感覺……像父親。好似無論他犯了什麽錯誤,祖師總會原諒並且想辦法擦屁股,想必項普天也有同樣的念頭,雖然他從來沒有犯錯誤。


    而他的義父——鄭晟不會給他這種感覺。義父就像一柄鋒芒畢露的刀,他在鄭晟麵前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敢說錯話,更不敢做錯事。


    “將軍。”親兵在不遠的地方招唿他。


    他扭頭看見了周修永正站在中軍大帳前。


    周修永最近忽然與況普天走到很近,他有點摸不清這個軍師真正的想法。


    “軍師。”周順走過去,規規矩矩的行禮。


    “你把祖師歸天的消息送出去了嗎?”周修永壓低嗓子,說話的聲音很小。


    周順怔了怔:“沒有。”


    周修永不滿的蹙了一下鼻子,提醒道:“況將軍已經向武昌派出信使了。”


    周順立刻意識到問題很嚴重,懊悔的揪住頭發:“這兩天我太傷悲了,把這事給忘了。”


    “我們就要到南昌了,南昌!你不要輕舉妄動,我會給你傳遞消息。”周修永向左右環視一圈,扭頭匆匆離開。


    天下就是一個棋局,死了的人離開,活著的人要時刻保持清醒。彭瑩玉的死隻會讓鄭晟和天完朝廷的矛盾更加尖銳,兩支兵馬幾乎沒有了並肩作戰的可能。


    不是盟友就是敵人,所有對這個世界的殘酷領悟不夠深的人都會出局。周修永手中沒有可用的人,能做到的也隻有這些了。


    兩天後,兩千殘兵敗將抬著彭瑩玉的靈柩到達南昌城外。城外三軍皆披麻戴孝,哭聲震天。


    況普天、周順和項甲分別站在棺材的兩側,扶著棺材前行。


    趙普勝“哇哇”的哭聲,讓聽者無不悲慟。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未到傷心時。彭瑩玉收了這麽多弟子,有聽他話的,有不聽他的話的,但所有人對師父都是一顆赤誠之心,甚至鄭晟也是如此。有些人就是有這種魅力,能讓人心甘情願的為他賣命,彭瑩玉就是這種人。


    一行人把棺木抬進南昌城,在府衙前設立靈堂,供信徒祭拜。況普天和趙普勝以弟子的身份主持喪事。


    大家很悲傷,但沒有失去理智。各部將領都入城祭拜彭祖師,但五萬駐紮在南昌城外的兵馬都沒有動。


    況普天和趙普勝商議向那些人發喪,彭瑩玉聞名天下,與中原的大宋義軍也有淵源,喪事不能簡辦,否則丟彭黨弟子的臉麵。


    …………


    …………


    長沙。


    水師戰船在江麵隨著浪濤搖搖晃晃。


    第一列士卒走上木船,船工們揚起帆,大船起步。


    張寬仁身披綠絲絛棉甲,慢條斯理的在岸邊踱步。


    最先上船的是彭文彬的部眾,等士卒們都登船了,他前來辭行:“大將軍,我先走一步了。”


    “放心走吧,我們隨後就到。”張寬仁笑著揮了揮手。


    彭文彬撅著嘴道:“大將軍,我們這都走了,湖南路可就空了。”


    張寬仁氣定神閑指向東方:“這是宗主的命令,我們進軍的方向是江南。”


    他表麵從不顯露出來,其實心裏不讚成鄭晟與江南官兵在南昌決戰的計劃。他與於鳳聰的看法一致,官兵進入江西後必然會首先攻打武昌,天啟樂的坐山觀虎鬥,找準機會再出手,比正麵與韃子對抗要好得多。


    但這是宗主的命令,毫無迴旋的餘地。


    水師戰船從長沙出發,沿途會經過嶽州、武昌地界,才會到達南昌。鄭晟在給他的書信裏說的很明白,如果天完朝廷水師敢阻攔,就擊敗他們。誰也阻止不了他出兵救彭祖師的決心。


    天啟的水師剛一有動靜,駐紮在嶽州的倪文俊立刻做出反應,派出一列戰船緊緊相隨。


    鄭晟可以在信裏對張寬仁說不怕天完朝廷,那是霸氣,表現他必須要去救援祖師的決心。但如果張寬仁真的與倪文俊在長江中大戰一場,那就是愚蠢。


    天啟的水師出動前,已經向倪文俊通報了消息,並把去處說的清清楚楚,讓沿途的義軍不至於驚慌。


    倪文俊早就向朝廷稟告過此事,鄒普勝不置可否,沒有明白說阻止,就是放行。天完朝廷還要應對北方的壓力,手中沒有兵馬派出來支持祖師。鄭晟能大張旗鼓的派兵去南昌,讓鄒普勝始料未及。他怕引發師父的怒火,其實還有那麽一點畏懼天啟的兵威,所以不敢阻攔張寬仁的大軍。


    彭祖師為人固執,天啟就算是在南昌拚命打退了官兵,十有*還是得不到好處。在鄒普勝看來,鄭晟做的再多,師父也不可能否認天完朝廷。這是不可逾越的原則。


    天啟的兵馬分成三段,共四萬人,順著長江流水緩緩東下。


    張寬仁每天都在船頭看看兩岸的狀況,天完朝廷戒備的水師戰船跟在不遠處,但從裏沒有打攪過他。天完朝廷不但沒有阻止他,沿途還給他送來過糧食補給,讓他對鄒普勝刮目相看。


    明天就到武昌地界了,那是天完的都城,他特意傳令命部將在船頭掛上天完的旗幟,以示對朝廷沿途照顧的感謝。來而不往非禮也,都是一個朝廷下麵的兵馬,韃子未滅,沒必要一定往死敵的方向走。


    站在桅杆上瞭望的兵丁忽然朝下麵唿喊:“將軍,有一艘戰船來了。”


    張寬仁走到船舷邊往北看,一艘大船破浪而來。


    那應該是水師裏的戰艦,看上去很威武,船頭的甲板上站著一群人。桅杆上的旗手打著旗語,表示他們前來沒有惡意。


    張寬仁命外圍的戰船讓開道路。


    那大船停在不遠處放下一艘小船,船工用力的搖著漿,往張世策方向來。


    應該是天完朝廷的人,張寬仁命水兵過去接應。


    不一會功夫,上來十幾個人,為首一人衣著華麗,手裏拿著一張黃綾。那人滿臉堆笑的走上來:“張將軍,小人奉命前來傳旨。”


    天啟內部一直不把朝廷的聖旨當迴事,眾目睽睽之下,張寬仁迴禮,客氣的說:“念吧。”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禮貌的方式,天啟是不許下跪的。


    “其實沒什麽事,就是陛下和太師知道張將軍前去馳援彭祖師,想與將軍共同商議怎麽去應對韃子。”那人笑嘻嘻的念完聖旨。果然是請張寬仁上岸商討軍事。


    張寬仁不解:“朝廷也要派兵馬去江西嗎?”


    那人道:“將軍陳友諒正在南昌,陛下有意讓倪元帥也去南昌助陣。”


    張寬仁微愣,朝廷什麽時候改變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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