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軍退走了,留下一片狼藉的瑞州城。


    如許多人預想的一樣,官兵把城裏所有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押送出來,在城東十幾裏路外的山坡下砍去腦袋。


    城內居民一個不留。


    亂世便是如此,仁慈和憐憫如夜空中一閃而過的流星一般難得一見,黑暗才是永恆。蒙古人殺漢人,漢人殺蒙古人,色目人是幫兇。平衡是短暫的,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


    董傳霄抓了幾個俘虜審問,得知彭瑩玉確實受傷昏迷了,心中既得意,又可惜,擔心他的傷勢不致死。


    攻下瑞州後,他放開眼界,將要麵對整個天完朝廷。但見識了彭懷玉的大軍後,他壓製了急於出兵的念頭。斥候滲透進入江西打探到天完朝廷的消息,南昌的現有近六萬義軍駐守,想攻下來可不容易。


    天完朝廷不像預想的那麽弱,他要再等等,等丞相脫脫大軍南下,先打通南北通道再出兵。決定天下大勢的是中原戰場,他在湖廣隻算是偏師。


    官兵在瑞州四周設立營寨,做好防備。江南的物資源源不斷的輸送到這裏。張世策的部眾把蕪湖交給從寬撤不花派出來接受官兵,大隊人馬逆江而上。


    張世策和滿都拉圖來自袁州,很早就與彌勒教人打交道,被董傳霄委以重任問策。本部兵馬到達後,張世策方才有如魚得水的感覺,向董傳霄進言道:“天完賊人占的地盤雖大,但內部一直不和,全靠彭祖師的威望壓製。我聽說徐壽輝在武昌妄自稱帝以來,鄭晟與他老死不相往來。如果彭和尚受傷鎮不住南昌,我們先在這裏坐山觀虎鬥是明智之舉。”


    董傳霄道;“彭懷玉是鄭晟帳下大將,如此看來那個在湖南路的張寬仁豈不是更加厲害。”見了彭懷玉的戰陣後,讓他摒棄了對義軍的輕視之心。


    鄭晟麾下兩大幹將,第一張寬仁,第二彭懷玉。天啟內部這麽排,外界的人都這麽看。但很少有人知道張寬仁的強處在善於審時度勢,要說攻如疾風烈火,守如磐石,還是要看彭懷玉和秦十一的組合。


    張世策不敢太誇讚賊兵,小心翼翼的吐出自己的私心:“天完賊兵中,要我看來,唯有鄭晟可能會成為朝廷心腹大患。此人殘忍又不拘泥於規矩,善於蠱惑人心,很不好對付。”


    滿都拉圖知道張世策存的什麽心,他想借朝廷的兵馬公報私仇,道:“也不盡然,賊軍倪文俊曾在長江水路中多次擊敗我大軍,王爺次子便折在他手裏。”


    天完朝廷的皇帝在武昌,朝廷大軍斷然沒有不去攻打賊首,而先下廣州東路的道理。更何況武昌地處長江中遊,扼守南北交接要地,不是廣州偏隅之地能比擬的。


    張世策蜻蜓點水一般提出看法,見沒有得到董傳霄的迴應,不敢再說。


    朝廷大軍在擊敗彭瑩玉東征江南的兵馬進入休整期,靜候天完內部矛盾爆發。


    …………


    …………


    滿山吐出嫩葉的青草和各種顏色的花兒驅走了冬天最後一絲氣息。


    義軍沿著原路徐徐退迴南昌,三路兵馬在南昌城外駐紮,誰也沒說要進入城內休整。這是個非常敏感的話題。一路上三家人馬都派出了斥候進山,打聽從瑞州逃出來兵馬的動向。


    大家最關心彭祖師怎麽樣了,他們都對身邊的這座堅城垂誕三尺,但隻要彭瑩玉迴來,南昌城毫無疑問還是彭祖師的。


    況普天等人進了北山,山裏的路不像平原,許多時候看上去很近,但如果不認識道路在山裏繞上一天也未必能走到。


    天慢慢亮了,官兵沒有追擊,許多逃進山裏的人解除了危機。四周的樹林密不透風,他不清楚身邊還有多少部下,直到聽見外麵鳥兒的歡快的叫聲才走出來清點人數。


    一共四百八十人。


    他帶了四千兵馬突圍,現在身邊隻剩下了一成人。


    “師父,師父在哪裏?”他張口問部下,“周順逃出來了嗎?”


    一個跟在最後的兵丁站出來迴答:“逃出來了,我親眼見到周將軍逃出來。”


    況普天迴想那混亂的場麵,如果不是東邊有援軍來了,他們這些人一個也逃不出來。時也命也,這就說明他命不該絕。


    周邊靜悄悄的,沒有廝殺的動靜,說明援軍與官兵沒有打起來。他伸手向四周劃了一圈,下令:“你們都分開往四處找找,把走散的人都召集過來,找到祖師我們就迴南昌。”


    這荒山野嶺的,他不認識道路,命部下看四下能不能找個什麽樵夫砍柴的人過來。


    從早晨忙到中午,派出去的士卒找到了幾百藏在周邊的同伴,其他一無所獲。


    正午過去,一路斥候迴來說不遠處有個小山村,況普天帶著部下走過去。


    山裏的村落往往與世隔絕,凡是能得到點消息的人早就逃走了。


    這座村子夾在兩山之間,隻有二十幾戶人家,村民靠耕種山地和狩獵為生,剛開始見到義軍前哨出現,個個拿起獵弓鋤頭出來對峙。後來看來的人越來越多,手中兵器比他們精良,沒有了抵擋的勇氣,放下兵器投降了。


    況普天找來村裏的族長詢問四周的狀況,讓他們把村裏儲備的糧食都拿出來供將士解饑渴。這麽小的村子裏藏的糧食不夠幾百人吃的,況普天讓族長找人帶路,準備這方圓十幾裏的村子都洗劫一空,填飽了肚子好出山。


    村民們在刀劍的威脅下為義軍士卒做飯,不一會功夫,村子的上空飄起了黑色的炊煙。


    鍋碗不夠,等著吃飯的人很多,村民們忙了大半天,炊煙飄蕩了整整一下午。


    周修永扒了一碗米飯後便一直在督促項普天派斥候去找周順和項甲,他對況普天說:“無論彭祖師是死是活,一定要把祖師找到了才能迴南昌,否則無法向城裏的人交代。”


    況普天這點道理還是懂的,但派出去的斥候就像墜入大海的石頭,沒有人帶迴來他想要的信息。


    傍晚時分,布置在外圍的崗哨迴來稟告:“有一隊人馬朝這邊過來了,穿著義軍的衣服。”


    況普天連忙迎出去,來的人是項甲,他們是被這裏的炊煙吸引過來的。


    在這種情況見麵,彼此都有點劫後餘生的慶幸,過去的矛盾和隔閡都被扔到一邊。況普天讓部下端來剛做好的飯,與項甲飽餐一頓。


    他們都在找周順,大軍昨夜突圍後都沒有走遠,周順肯定要在這周圍。所有人都在擔心彭祖師。


    深夜,終於有了消息。


    況普天派去另一個村子找糧食的士卒迴來了,他們遇見了周順部人眾。但周順沒有同來,讓這小卒傳話請況普天過去。


    況普天大怒,周順這是張脾氣了嗎。他正待要發火,周修永朝他使了個眼色,道:“祖師在那裏。”


    況普天恍然醒悟過來,心裏一激靈,難道是師父醒過來了。


    當夜,他們紮著火把走在陡峭的山路中往周順所在的村子趕過去。


    等他們到了那個村子周圍已經是次日半上午,周順在四周布置密集的崗哨,他們離村子老遠便被人發現。


    周順這邊應該也有好幾百士卒,義軍臉上被沉重的情緒所籠罩,沒有人大聲說話或者笑。


    況普天和項甲本能的感覺不妙,腳步匆匆走進村子。


    周順村口相迎。


    況普天再也顧不上麵子,衝過去一把揪住周順的胳膊,問:“怎麽樣了?”


    “餘郎中在裏麵照顧,情況可能很不好。”周順低著頭,沒精打采的。


    一行人走向二三十步遠外的草廬,這裏這座山村最寬敞的房子。


    況普天第一個走進去。


    草廬正中擺放著一張門板,彭瑩玉躺在上麵,雙目緊閉,麵如金紙。角落裏一個瓦罐正在冒著蒸汽,一個濃烈的草藥味從裏麵飄出來。


    “師父,”況普天撲上去,跪在門板前。他看見彭瑩玉垂下來的手已是鐵青色。


    “師父真的要死了嗎?”他惶恐不安。多少年來,師父在他眼裏如朝拜的彌勒佛祖那般強大。彌勒教信徒看似在拜彌勒佛,其實在拜的正是彭祖師啊。“師父,你不能拋下我們啊,韃子還沒有被驅走,我們一定能做到,你不親眼看到那一天能甘心就這麽走了嗎?”


    餘人走過去輕輕拍打他的肩膀,“況將軍,不要太大聲音喊叫。”他很自然的說出這番話,再沒有平日對況普天的畏懼。


    況普天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拉住餘人:“餘郎中,你是神醫,你能救師父,哪怕拿我的命去換,我也願意。”


    “祖師……隻怕是不行了,將軍來的很及時……”多餘的話不用說了,餘人的眼裏布滿了血絲,為了照顧彭瑩玉,他已經兩個夜晚沒有睡覺。


    周順和項甲站在況普天身後,他們是彭祖師的徒孫,他們的父親都因為反韃子而死。


    餘人壓低聲音:“我不知道祖師能不能聽到你們的話,有什麽話對祖師說就說吧。”他悄然退出門外。


    彭瑩玉現在還處於昏迷中,但脈象越來越亂,根據他的經驗判斷,最快今夜,最慢三天之內必然歸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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