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耀武揚威的走向瑞州城,他們的旗幟如天上的雲彩一般絢麗。


    彭瑩玉站在城頭,手裏死死的攥緊鐵禪杖。決定留下來,就是把自己的命運交給部下弟子。他舉事多次,均以失敗告終,所以曾經許多次離開過信徒,隻是為了東山再起。


    但這次大敗後,他有些疲倦了。不僅是因為在戰場失敗而疲倦,天完朝廷裏那一堆無法解決的難題,讓他無法麵對。


    鄭晟還是鄒普勝?他不能支持任何一個人,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弟子們在南昌大打出手。


    如果一定要做個了斷,不要在南昌,也不要在武昌,就在瑞州。誰率大軍過來救援,他就支持誰,也不會落人話柄。


    “祖師,他們抓了一個人。”周修永首先發現了情況不對。


    彭瑩玉也發現了,官兵列著整齊的隊列走向瑞州城,但隊列前押著一個人。


    那個人身材不高,走路的時候一直低著頭,好像不敢把自己的臉露出來。但通過他的走路姿勢,彭瑩玉已經猜到那是誰。


    他臉色驟變:“餘人。”


    那是餘人,他派出去向鄭晟大軍求援的餘人。


    周修永也倒吸了一口冷氣,“真的是餘人,他怎麽會被韃子俘虜。”


    城頭死一般沉寂。


    餘人走的極慢,像秋天霜打過的茄子一般,沒有一點精神。


    “況普天!項甲!”彭瑩玉忽然大叫起來,“出城把餘人給我奪迴來。”


    “祖師。”周修永不想彭瑩玉這麽沒有理智,“官兵在後麵壓陣,奪不迴來了。”


    彭瑩玉手背上青筋蹦出,懊悔的重複:“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周修永心裏想,即使留在瑞州城又能怎樣,無非是先死和後死的區別。被官兵圍困在瑞州後,突圍的希望已經極小極小。他低聲勸道:“祖師不要著急,先看看韃子要做什麽。”


    彭瑩玉點點頭,仍然扭頭吩咐:“讓況普天和項甲在城門口做好準備。”


    官兵在離城兩裏路開外停下腳步,十幾個兵丁押送餘人朝城門前走過來。


    相距七八步遠時,餘人抬起頭,用帶有哭腔的聲音朝城頭唿喊:“祖師。”他的軟弱全部顯露在城內城外人眼裏。


    董傳霄是想用他來打擊義軍的士氣。


    “我在路上被官兵截住了,護送我的兄弟們都死了,就剩下我一個人,沒有救兵了,我沒辦法請迴來救兵了。”他抱著腦袋,照著董傳霄給他的說過的話重複。


    彭瑩玉和周修永的臉色愈發難看。


    軍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將領當然知道很有可能會沒人來救援瑞州。南昌城的守軍不是官兵的對手,陳友諒未必會來,彭懷玉也未必迴來,隻趙普勝一個人孤掌難鳴,又是官兵的手下敗將,算來算去他們死在這瑞州城裏的可能性極大。


    但城頭還有上千士卒,他們不知道這其中的內幕。他們之所以還能篤定的守在這瑞州城,除了彭祖師與他們同在外,堅信天完朝廷會派大軍來救援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彭祖師在這裏,誰敢不救?


    餘人帶著哭腔的聲音在空中飄蕩。


    周順抬手命弓箭手做好準備,扭頭看向彭瑩玉請示,不能再由餘人這麽喊下去。軍心一失,即使有援兵會來,他們也支撐不到那一刻。


    他見彭瑩玉遲遲沒做出迴應,忍不住開口詢問:“殺了他嗎?”


    “不。”彭瑩玉從嗓子裏發出輕微的聲音,“他不是彌勒教信徒,他是個膽小的人,但衝著他救活我軍中無數受傷的士卒,我也不能親手殺他。”


    他對韃子辣手無情,但對自己人一向仁愛有加,多少年來,從未變過。幾十年來,他從一個被逐出慈化禪寺的小沙彌,變成名震天下的彌勒教彭祖師,信徒們把他的畫像掛在牆上朝拜,正是因為感受到他對南人真正出自內心的憐憫和愛護。


    他是真正的佛子,不是亂世梟雄。


    城下,餘人幾乎在沒有意識的重複。他一直很擔小,見不了太血腥的場麵,董傳霄讓他看了被俘的義軍士卒受刑後的慘狀,告訴他如果他不聽話就是那個下場。他很害怕,他隻想活下去。


    “你們守不住這裏了,沒有援軍了……”餘人一步步走向瑞州城。他痛恨自己,但有無法克製心中的恐懼。他生來就不是屬於戰場的人,可亂世中誰也無處逃避。


    他是佛弟子,不信奉彌勒教,也不信奉天啟。餘人抽搐起來,忽然想到如果真正的彌勒教弟子或者是天啟在此刻會怎麽做。


    天啟一定會喊著“生有何歡,死有何懼”的口號戰死在沙場,彌勒教信徒則會把死亡當做去淨土的新生。


    他瞧不起天啟,瞧不起彌勒教,臨到頭來自己才是個笑話。


    “餘人,”城頭傳來彭瑩玉沉穩的聲音,“孩子,不要害怕。生與死是這世上最尋常的事情,我不怪你,你生來就不該屬於這種地方。”


    他的聲音中飽含慈悲與憐憫,讓許多驚恐的心平複下來。


    “餘人,孩子……”在彭瑩玉眼裏,所有的彌勒教信徒都是他的孩子,韃子是他仇人。


    餘人站直了腰杆,迴頭看跟在身邊拿著武器監視他的官兵。他雖然膽小,但不愚蠢,很清楚董傳霄讓他在城外叫這些話的目的是什麽。


    “師祖,生與死不是尋常事,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他在心中默默的迴應彭瑩玉。


    頃刻間,他做出了一個決定,本來疲軟的雙腿就像是腳下忽然多了就兩個風火輪一般被注入了力量。他邁開雙腿往城頭方向奔跑,語無倫次的朝城頭大喊:“我剛才說的都是騙你們的,是韃子逼著我著這麽說的,宗主的大軍就要來了,彭將軍的兵馬已經到達南昌。”


    他摔倒了,很快爬起來。他的膝蓋摔破了,火辣辣的疼痛。“弓箭射過來吧!”他麵朝城頭,等著羽箭刺破後背的痛楚,“我一輩子都是膽小鬼,就讓我臨死前像個真正的勇士。”


    這驟然的變化讓城內和城外的人都措手不及。


    弓箭手拉直彎弓,但很快官兵的陣營中傳來退兵的號角。那是放棄獵殺的命令。他們又把彎弓放下,眼睜睜的看著餘人跑向瑞州的南門。


    瑞州的南門打開,況普天領著一堆兵馬衝出來,兩個壯漢如老鷹抓小雞一般把餘人架在胳膊下,連拉帶拽的把他拖進瑞州城。大門立刻閉上。


    官兵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發生,每一做出任何舉動。


    張世策不甘心,問:“董帥為什麽要放了這個人。”


    董傳霄笑道:“沒想到他有了改口的勇氣,我此刻把他射殺在瑞州城外,豈不是證實了他說的那些是真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他進入城後,一切會真相大白,彭瑩玉騙不了部下。”他沒把餘人這個小郎中當迴事。


    “我們何時攻城?”張世策等不及了。


    “明天一切就可以準備好了,等攻破了瑞州,我要把這個小郎中再抓過來,問問他怎麽有膽子違抗我的命令。”董傳霄哈哈大笑起來。根據他掌控的消息,瑞州城沒有援兵,他隻是讓餘人告訴城內賊兵真相。


    官兵徐徐退去。


    餘人被帶進城內,如一灘軟泥倒在地上站不起來。剛才那突然爆發出來的勇氣仿佛抽走了他渾身的力量。


    況普天粗暴的嗬斥:“你瘋了嗎,竟然在城外喊那樣的話。”


    他最見不慣膽小如鼠的人,雖然他也曾在戰場逃跑過。看餘人這個模樣,他恨不得一腳踩在他臉上。


    外圍的士卒傳來小聲的嘀咕聲:“祖師來了,祖師來了。”


    他們自然讓出一條道路,讓彭瑩玉走到餘人麵前。


    彭瑩玉彎下腰,用溫暖又寬厚的手撫摸餘人的頭頂:“孩子,你已經安全了,不要再害怕了。”


    他的手仿佛有一種魔力,讓餘人慢慢停止了戰栗。


    況普天道:“師父,要把他關起來,不能讓他胡言亂語。”


    “不用,”彭瑩玉輕輕搖頭,“把他帶到我的住處。”


    周順跟來把餘人攙起來。他在城頭恨不得一箭把餘人射死,那是為了穩固軍心,但他們到底都是天啟一係的人。在危機過去之後,他對餘人要比況普天和善的多。這幾個月來,周修永幾乎沒見他一次都會暗示:“你是鄭宗主的義子。”


    這場風波很快過去,餘人被帶入彭瑩玉的住處,既是保護也是軟禁。到底有沒有援軍來是個太敏感的話題,餘人前後不同的說法,讓軍中士卒議論紛紛。


    不能任由士卒胡亂猜測下去,彭瑩玉召集諸將討論一番,做出決定。


    很快,各部士卒都接到了軍令,“朝廷的大軍和鄭宗主的援軍都已經出動,很快便能來到瑞州。”


    有的時候騙人也是逼不得已。


    城外的官兵忙的如火如荼,當天夜裏官兵的鐵炮開始對城內轟擊,不想讓義軍安穩的睡覺。好在彭瑩玉到瑞州這幾天,一直在加緊增強城防,瑞州城裏滾木礌石,糧草補給都不缺。


    “砰~砰~砰!”當人們適應了鐵炮的節奏,也能在巨大的響聲中進入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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