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天下有許多事情無法改變隻能承受。


    滿都拉圖離開岸邊的兵營後快馬加鞭奔向羅霄山方向。他對朝廷的大軍已經不抱有希望了,最好的結果是寬撤不花成功渡江,這幾萬兵馬會馬不停蹄的投入到與中原彌勒教反賊的廝殺中,而他將會直麵羅霄山裏紅巾軍的壓力。


    天下的局勢變了,他麵對的還是老對手。


    這個時候,兩百個蒙古騎兵穿梭在袁州地界進入羅霄山並不安全。滿都拉圖不知道情況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五年前他還在強勢鎮壓彌勒教,殺的人頭滾滾,但漢人反抗勢力非但沒有減弱,反而一年比一年強大。


    “人生而平等!”他下意識的低聲吟誦了一句話。這是聖教紅巾軍的口號,讓他這個蒙古人聽起來也是這麽誘人。


    “人生而平等?就是我們蒙古人也不平等啊。”他深深的歎了口氣。漢地大乘佛教說,萬物生而平等,人人皆有佛性。聖教紅巾軍的思想大概是來自佛教。可天下都是俗人,說什麽可笑的平等。


    騎兵穿過一座座莊園,那裏有些大門緊閉,有些已經空了。有的是被官兵洗劫一空的,也有些是如溫湯鎮於家一樣舉家入山投奔紅巾軍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紅巾軍在世人眼裏不再是盜賊,成了替天行道的義軍。滿都拉圖又仔細迴想了紅巾軍崛起的經過,確定那就是在於鳳聰嫁給鄭晟之後。


    “張世策你這個愚蠢的東西。”他在心裏罵了一句。隨即想到沒有於鳳聰,還會有其他女人,鄭晟是個難纏的對手,總能發現自己的需要什麽。


    張世策,他也是個漢人。想的多了,滿都拉圖心中一緊。就像寬撤不花,如果想多了,連軍帳的大門都不敢出。


    鐵蹄撞擊幹燥的泥土激起一路煙塵。


    張世策和巴布遲遲沒有率軍返迴袁州,滿都拉圖不得不冒著張世策背叛的風險前往翠竹坪,因為在袁州他很快沒有別的依靠了。


    一路荒無人煙,道路兩邊的田地裏長滿了雜草。前路由寬闊的大路變成崎嶇的小路,兩邊的暗灰色的山脈阻擋了視野。


    在前探路的斥候忽然打了個口哨:“前麵有人!”


    滿都拉圖勒住戰馬,兩百騎兵立刻分散開拉長陣型。


    七八個斥候往前去探路,不一會功夫傳來喊叫聲:“大人,是漢軍,是漢軍的斥候。”


    滿都拉圖鬆了口氣,傳令讓把漢軍斥候帶過來,他正好問問張世策是怎麽迴事。


    片刻之後,斥候押著兩個精瘦的漢子來到滿都拉圖麵前,兩人穿著破舊的衣衫,如流民沒什麽區別。


    斥候稟告:“我剛跟過去,他們就從山裏爬出來,說他們是漢軍斥候,張世策大人的部下。”


    漢子的兩隻手不停的碾著,站在衣著高貴的滿都拉圖麵前局促不安。


    滿都拉圖問:“你們是從翠竹坪裏出來的?”


    “嗯,是的。”


    “張世策人在哪裏?”


    左側的漢子搖搖頭,右側的漢子遲疑了片刻,“三日前千戶大人在翠竹坪,現在應該已經出山了,聽說是要返迴袁州,我們奉命來探路。”


    從翠竹坪來這裏花了三天!滿都拉圖心中翻出一股怒氣,很快又強壓下去。現在他必須要弄清楚張世策到底想幹什麽,“你們見到巴布大人了嗎?”


    “巴布大人?”兩個漢子搖了搖頭。他們是小兵,見過有兩撥蒙古人進了翠竹坪,但分不清楚誰是巴布大人。


    巴布沒能控製漢軍!滿都拉圖明白了,這意味著張世策不再無理由聽他的命令。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鐵牌,吩咐道:“我這裏有一個令牌,你們迴去交給張世策,讓他來見我。”


    兩個漢軍斥候迴去了,滿都拉圖不再進山。如果張世策聽說他親自來了還無動於衷,那麽他最好還是立刻返迴袁州帶著家人逃往南昌。


    直到天黑,山裏沒有任何人出現。


    蒙古人退出山林,在官道邊找個村落留宿。斥候們曾去過幾個莊園求宿,拿出滿都拉圖的名號也沒有人敢開門。這種時候,什麽都沒有保命重要。滿都拉圖領兵時經常在外宿營,這點事情不算為難他,因此也不想節外生枝為難那些至今堅守沒有投靠紅巾軍的漢人豪強。


    秋天的夜很涼,天剛剛黑下來,便聽見東北方向火光衝天,戰馬嘶鳴。


    那是長江方向!滿都拉圖的心一下提起來,如果官兵從下午開始渡江,應該有幾千兵馬已經在江北岸了。寬撤不花歸心似箭,一定會命令大軍連夜過江。


    親兵一個個從土屋裏走出來,站在滿都拉圖身後向北方遠眺。原來他們也一個個心神不寧。


    “大人,那裏……”一個年輕的蒙古人囁嚅的說不出話來,他們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滿都拉圖心被提在半空中,忽然覺得張世策根本算不了什麽。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威順王寬撤不花敗了,江南就完了。


    “走,迴去看看!”他轉身命親兵去牽戰馬。


    果然如他所料,彌勒教賊人在長江水道中伏擊了官兵,可惡的是他們選擇在夜晚進攻。官兵在羅霄山紅巾軍持續折磨下,早已成了驚弓之鳥。


    兩百騎兵高舉著火把在模糊的月色中馳騁,他們最快迴到江岸邊城,至少要到天亮。


    到那個時候江裏的戰事應該已經分出了勝負了吧,滿都拉圖心中充滿了悔意。昨天就是拚著被寬撤不花殺頭,他也應該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明知道前麵有個大坑,他沒能阻住數萬蒙古人往裏麵跳。


    戰馬拖著疲倦的身軀奔跑,他們看著東北方向火光從微弱到宏大,看上去把半邊天空都染紅了,最後化為灰燼。廝殺聲興起後又平息,最後完全沉寂下來。


    天完全黑下了,那邊什麽也沒有了。


    騎兵胯下的戰馬嘴裏冒著白沫,跑不動了,滿都拉圖停下來。一股巨大的絕望和悲傷頃刻間占據了他的身體,就像這無邊的黑暗無法擺脫。他下馬麵朝東北方向跪下,輕輕的抽搐。


    沒有到達戰場,他已經知道了戰局的結果。


    一個王朝從走向衰敗的過程是漫長的,但總會有一件標誌性的事件。


    “鄭晟。”他拔刀砍地。這頭把大元朝拖進烽火亂起的泥潭的野獸是他放出來的。還有寬撤不花,這個愚蠢的威順王,白白葬送了幾萬兵馬,沒有了蒙古人做威懾,色目人就像他們的祖輩一樣,隻會避兇趨吉把自己賣個好價格,漢人一個個則會被那些“均貧富”、“人生而平等”的口號鼓動起來,拿起彎刀與蒙古人在戰場相見。


    親兵圍在滿都拉圖身邊,他們都是蒙古人。


    “走,迴袁州。”


    一行人繼續趕路,天亮時到達江岸邊。


    路上他們已經遇見了許多敗軍,士卒們在黑暗中胡亂奔跑,他們也不知道要去那裏,隻是覺得離戰場越遠越安全。


    江邊有零星的帳篷,岸邊已經不見了戰船。


    滿都拉圖叫住一隊士卒,“王爺在哪裏?”


    那百夫長沒好氣的迴答他:“王爺走了,去南昌了。”


    滿都拉圖掃視戰場,沒有彌勒教賊兵登岸的跡象,昨夜的戰場在對岸和江心,那說明官兵雖然敗了,但還能保留了相當的實力。他急切的問:“昨夜損失了多少兵馬?”


    百夫長快要哭出來,“好多人,過江的和正在過江的人幾乎沒有逃迴來的,賊兵燒毀了所有的戰船,王爺的小兒子報恩奴死在江裏了。”


    戰場在江心,沒辦法收拾屍體,亂軍中無法做出準確的估計損失了多少兵馬。寬撤不花去南昌了,眼看渡江無望,他選擇接受了江西行省達魯花赤的邀請。不過戰敗之後再去,不像是去守備南昌,倒像是去避難的。


    滿都拉圖腦中天人交戰,忽然迴頭下令:“打出王爺的旗號收集敗軍。”


    袁州如今到處是零散的潰兵,寬撤不花離開後已經無法完全控製幾萬人的大軍。紅巾軍從南邊殺出山來,把奉命斷後的佛家奴打的連連敗退。如果渡江大軍戰敗的消息傳出去,佛家奴一定會放棄抵擋追隨他父親的腳步往南昌逃去。


    滿都拉圖決定了,他不要離開袁州,他要聚攏敗軍抵擋賊兵。擅自以威順王的名義聚集殘兵敗將,如果被追究起來是死罪,但要想在亂世中力挽狂瀾怎麽能不冒險。


    “傳令,讓敗軍退往袁州城,王爺在那裏!”


    親兵聽滿都拉圖的吩咐往四麵八方散去。那個百夫長聽見了滿都拉圖的命令,先是有一點點驚愕,但什麽話也沒說迴頭指揮本部兵馬收拾營帳去了。


    “嘿,你可以去袁州,我們會與紅巾賊決一死戰。”滿都啦談朝他的背影喊。


    百夫長迴頭行禮:“多謝大人,我會去南昌,因為我想迴江北。”他的家人在江北,無論蒙古人還是色目人,亂世中沒有什麽家人的安全更牽掛人心了。寬撤不花這麽著急渡江,不正是因為武昌城的懸在彌勒教妖人的刀下嗎。


    滿都拉圖抿了抿嘴,忽然想起自己在袁州的家人。他真的要堅守袁州把自家人的性命都押在紅巾賊的刀鋒下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鐵火君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老的考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老的考拉並收藏鐵火君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