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段正兒八經的話之後,兩人進入閑聊狀態中。這幾個月,於少澤經曆了前所未有的曆練,看著幾乎是被困在下坪寨子的姐姐,禁不住有點同情:“姐姐,你在這山裏呆著不感到無聊嗎?”


    “無聊,嫁到賊窩裏,我怎麽可能感到無聊,”於鳳聰捂著嘴偷笑,“別打了幾個月的仗就有點瞧不起人,紅巾軍裏的能人多,現在你姐夫要平衡彌勒教人和山民的地位,所以才格外提拔你,以後的地位是要靠自己爭取的,我啊,現在是你的助力,以後會成為你的阻礙也未可知。”


    鄭晟不在家,姐弟兩人真是什麽話都敢說,這般犯忌諱的言語一旦傳播出去,又是一場風波。有些事情隻能做,不能說。


    於少澤不敢再多問,他這個姐姐一向坦率,這麽說絕對不是空穴來風。


    “好了,軍務上的事情讓香主給你說,我要是說多了,他知道了會不高興的,你記住,隻有在外好好的打仗,不停的打勝仗,我就可以擔保你在紅巾軍的地位。”於鳳聰要光滑的手指輕輕彈了彈桌子,“昨日筆架山送來了半隻野鹿,被埋在雪地裏凍了起來,你今日到了,正好可以飽飽口福。”


    夜幕時分,鄭晟方才在護教武士的護送下拖著疲憊的身軀迴到家裏。


    於少澤已經走了。天黑後,即使是姐弟,兩人也要避忌諱。


    於鳳聰把弟弟過來的事情向鄭晟說了,問:“你又要調遣他去哪裏麽?”


    “嗯,我不打袁州是因為取下袁州對我毫無用處,但是紅巾軍不可能一直留在深山裏,開春後,我計劃調遣兩隻兵馬出山。”鄭晟靠在椅子上,微閉雙目,“我的確考慮過讓少澤領兵,但現在想想他還是太年輕了,讓彭懷玉出山更合適。”


    於鳳聰不動神色的走到鄭晟身後,輕輕的給他揉捏肩膀,“可是,我聽說彭懷玉比少澤大不了多少啊。”


    “嗯,是大不了多少,但一個從小流浪討飯為生的人與一個出生在豪強之家的人完全不同。”鄭晟腦子暈暈沉沉的,“我倦了。除夕之前,你找個機會派人往附近的各家山寨走一遭,除了翠竹坪。”


    紅巾軍與各家土寨的關係是靠溫湯於家的人保持來往,各家土寨的豪強畏懼紅巾軍,勉強相信於家人的話,以任由聖教弟子在莊子裏傳教為條件城來確保自家的安全。


    但是,為什麽要除了翠竹坪……


    大雪封山。


    山裏的人出不去,外麵的人也不再進山。不僅僅是於少澤,這幾日紅巾軍各部堂主、副堂主,聖教的傳教士,紛紛踏著厚雪來到下坪和茨坪。下坪一座寨子安頓不了這麽多人,一部分新加入紅巾軍的頭領被安頓在茨坪。如今連茨坪的楊家老爺和祝家老爺都已經加入了聖教。在羅霄山裏,加不加入聖教的地位完全不同。


    來的人越來越多,於少澤開始覺察到了自己的孤獨。


    紅巾軍堂主各自找同伴。曾經是彌勒教的人為一團,張金寶和彭懷玉常常聚在一起喝點小酒;山民的頭目們找個地方聚在一起罵娘;曾經的盜賊們摒棄了隔閡,成為無話不說的朋友。


    隻有於少澤,雖然打了勝仗,但在這裏與諸位統領格格不入。


    今年是紅巾軍大豐收的一年,頭領們聚集後總有吹不完的牛皮。香主突然召集大家來,按照香主的行事風格,一定是有新的安排。對於各部堂主來說,老老實實的聽著是最聰明的做法。整個羅霄山紅巾軍兩萬多人,能在香主麵前說上話的用手指頭可以算過來。


    冬至日後又過了十天。


    於少澤在下坪已經逗留了十天,他不可能每天都去找姐姐,每天成為這座寨子裏最孤獨的人。這段時間忽然讓他生出自己不像是紅巾軍堂主的想法。


    第十一日,鄭晟召集諸位副堂主以上統領在下坪的議事廳中聚會。


    紅巾軍中多了許多新人,但這座大廳裏的全部是熟識的舊人。至少是副堂主以上才算是紅巾軍中有分量的人物。


    毛三思領著侍衛負責接待安排,諸位堂主依次進入大堂,各自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定。聖教以天地、日月和烈火為圖騰,白晝日,四周的侍衛點燃火把。


    當中的主座上是空的,座椅旁邊站在一個年輕人,在座的諸位都認得,正是一直跟在香主身邊的丁才。


    毛三思手握刀柄在大堂中巡視一圈,大喝:“肅靜!”


    原本亂哄哄的大堂中立刻寂靜,有幾位消息不靈通的堂主覺察到此次的聚會議事的部不尋常。


    大堂中安靜了近兩刻鍾,外麵傳來嗓門洪亮的聲音:“香主到!”


    八個握刀的侍衛引路,鄭晟走進大堂,他現在的模樣活生生如一個盜賊的頭目,離一個有品格的義軍頭領還差得遠。盜賊不懂得時時刻刻保持謙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永遠是他們夢想中的生活,而山民們,他壓根不明白禮儀為何物。


    從門口走向中央座位的路上,鄭晟想起王中坤對他說過的話:“國之大事,祀與戎。”祀,是祭祀,也指禮儀。戎,是戰爭。


    鄭晟認同王中坤說的很有道理,但他寧願身處如今的混沌中,也絕不會授權讓王中坤教習大家什麽是規矩。他需要倚仗王中坤的地方太多太多,所以時時刻刻保持一顆對他的警惕之心。根據他與彭祖師的協議,各地的彌勒教信徒還在源源不斷的為紅巾軍提供消息,而這條線路被王中坤牢牢的把控在手裏,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等鄭晟坐穩,毛三思站在台階下一揮手,諸位堂主同時合腕躬身:“拜見香主。”


    “天氣很冷,雪下得很大,我把大家召集來這裏,在下坪買酒肉應該比羅霄山裏其他地方要方便點。”鄭晟開了一句玩笑,揮手讓大家各迴原狀,他現在除了沒有吃人肉的惡癖,不隨意打罵殺戮士卒,其他地方像極了坐山虎,這已經山裏盜賊對一個人的尊敬的極限。“韃子正在調集兵馬,據王堂主打聽的消息,明年來攻打我們駐守在武昌的韃子武順王寬撤不花,這次來羅霄山的可能有十萬大軍。”


    “但這個不是我眼裏最重要的事情,有你們,有羅霄山在這裏,就算來的韃子再多一倍,我也不把他們放在心上。”


    大堂裏爆發出一陣低沉的歡唿聲,鄭晟總是有辦法激起部下的情緒。無論是紅巾軍士卒,還是山裏的聖教信徒,聽完他的訓誡後個個像打了雞血般興奮。


    “你們都知道,我們聖教源自彌勒教,我曾經是彭祖師的弟子,但我們與彌勒教截然不同,我們依靠的是天下漢人,而不是漫天神佛。我們叫聖教,不是因我我們崇拜聖人,而是我們……所有的聖教弟子,乃至這天下每個人都可以變成聖人。佛祖說,諸生平等,人人皆有佛性。聖教說,人生而平等,我們漢人不是第四等人,蒙古人和色目人不高於我們,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聖人的品性。”


    這屋子裏不是每個人都能聽懂他在說什麽,聽懂的人也未必認同他的話。戰爭不僅僅是攻城略地,而是人心的得失,在天下大勢未混亂時盲目擴張是自尋死路。這是鄭晟與彭瑩玉對義軍下一步戰略理解最大的分歧,也是他們最終分道揚鑣的主要原因。


    鄭晟要一點點擊穿大元的統治。彭祖師的弟子遍布江西和湖廣,他不是不想接收南派彌勒教的勢力,但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接受了彌勒教勢力後,紅巾軍就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他也無法以自己的想法改組紅巾軍。


    彭瑩玉走後,他便開始著手對聖教的改製,直到今日公布於眾。


    蒙古人崇佛,如今天下各地寺廟香火旺盛,南人北人不分富貴貧賤都以禮佛為榮。


    鄭晟在周光的建議下,把聖教的思想與佛祖說的平等聯係起來,便於宣揚以讓天下百姓接受和認同。說到本質,這些都是愚民之術,但曆朝曆代皆是如此,流傳千年的儒家孔孟思想何嚐沒有愚民之意。


    天下的百姓就像羊,混沌的走向牧羊人驅趕的方向。牧羊人不是羊,他們要做的是讓大多數羊相信前麵有水草。


    “我們是聖教弟子,當時刻以聖人為楷模,我們學習聖人的思想和精神,但我們不朝他們下跪,因為我們是平等的。”鄭晟不知道自己是否太超前了,但即使錯了他也要去嚐試。犯這樣的錯誤不會致命,他是彭祖師弟子,當然要有點與眾不同的東西。


    “從今日起,我不再是彌勒教的香主,普天下隻有這一處聖教,聖教受教宗領導,而我就是第一任宗主。”


    鄭晟俯視整個大堂,屋子裏安靜的連根針掉到地上的聲音也能聽清楚。


    終於等到了這個時刻,這屋子裏絕大多數人都有了思想準備。經曆了鄉民修建彌勒廟的事件後,消除彌勒教在聖教紅巾軍的影響已是當務之急。


    鄭晟一直被稱做香主,這從法統說是不合理的。他如果還是香主,理所當然要聽彭祖師的號令。所以他要是宗主,這是一個彌勒教裏沒有的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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