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巾軍出山了?”彭懷玉驚喜,“什麽時候出山的?”


    “不知道,隻是人家都這麽說,應該不假。”


    彭懷玉抬頭看向羅霄山方向,黑暗如深不見底的漩渦,藏住了所有。


    “紅巾軍在哪?”現在沒人能迴答他,“二狗子,你帶幾個人往東北方向查看,如果遇見聖教紅巾軍,把他們引過來,就說這裏有人來要救命。”


    “紅巾軍出山了,聖教與我們同在。”


    在一片歡唿聲中,二狗子帶著五個人連夜走向來時的道路。如果沒有紅巾軍,那條路一定布滿了圍追堵截的鄉兵。如今的袁州沒有一條路好走。


    “我們要離開這裏,”彭懷玉放開爺爺的手,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是一支隊伍的頭領,不僅僅是爺爺的孫子。


    從這幾天一路尾隨過來的觀察,這裏四周都是豺狼,不是鄉兵就是官兵。天明以後,敵人也許就要出現。


    彭懷玉記得往東十幾裏處有一片亂石崗叫牛角嶺,易守難攻,有許多石頭可用作防禦。他舉起右手唿叫:“跟著我們,去找聖教紅巾軍,跟著我!”


    流民連夜往北遷徙,無論彭懷玉多麽著急,他們就是走不快。太多的人身體虛弱,就像他的爺爺。流民們來的時候沒有丟下自己的親人,迴去的時候也不會這麽做。


    “年輕人扶住老人,我們去找紅巾軍!”彭懷玉想了想,把最後一句話吞進了肚子。


    天明後,官兵就要來了。


    他改成了另一句話:“聖教紅巾軍在前麵,走到牛角嶺,我們就安全了。”


    天亮了,吸入的空氣把濕氣帶進胸口,讓整個人都無比清醒。彭懷玉站在隊伍的最後往迴看。沒有出現大隊官兵,但他發現了立在晨霧中的斥候。


    官兵的騎兵一直在尾隨著他們,不遠也不近,想必是救兵還沒有到。


    他沒有久看,匆忙迴到隊伍中整理隊形:“再走快一點,年輕人分開走在頭尾,保護老弱婦孺。”


    跟著他出山的盜匪們儼然成了老手,其實他們不過比這些人早一個多月拿到兵器。


    路邊有一片竹林,有人提竄過去,用腰刀削斷數百根竹子分發到每個人手裏,有的被用來做兵器,有的被用來當拐杖。


    彭懷玉看看身邊這些人,他拿什麽能去擋住官兵。


    午後,前往高坡上瞭望的斥候急匆匆衝迴來:“小玉,來人了,有好兩百多人,沒有打旗幟,估計是鄉兵。”


    有一支鄉兵出現,就會有第二支。彭懷玉沒有再去查看,他沒有時間:“走快點,再快一點。”這這一路沒什麽可以據守的地形,如果天黑前沒能到達他想好的地方,後果不堪設想。


    流民們根本走不快,彭懷玉親手攙扶爺爺,他絕不會放棄老弱婦孺。


    如果,他現在這麽做了,他的理想就是幻想。生或者死,現實或者理想,他把這當做是鄭晟讓他出山的磨礪。


    他可以在這裏為護送流民戰死,但不會為賭約戰死,這就是他的理想。


    一個時辰後,斷後的流民已經能看見鄉兵的隊列,如果他們加速追擊,天黑前一定能與流民交戰。


    鄉兵們加快了速度,但沒有徑直衝殺過來。


    兩隊人馬保持在兩三裏路的距離,離牛角嶺還有五六裏路就,彭懷玉渾身的肌肉緊繃,他騙不了爺爺。


    “你在害怕,根本沒有紅巾軍在接應我們。”老頭子轉動渾濁的眼球,一語道破了秘密,“放開我,帶著年輕人先走吧。”


    “爺爺,別說話。”


    “我老了,快死了,能見你一麵,看著你好好的,再沒什麽遺憾。”


    彭懷玉粗暴起來,“爺爺,你別說話,官兵追上來,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頭。”他不知道怎麽去溫柔,從小沒人教會他。流浪的孩子沒有感受溫柔的權力


    老頭子閉上嘴巴。他了解孫子,彭懷玉拿定的主意,九頭牛也拉不迴來。


    直到天黑,鄉兵們沒有攻擊,流民們順利的在午夜到達牛角嶺。


    就算彭懷玉還想繼續走,流民也做不到,他們必須要休整。有人拿出僅存的糧食,在叢林中找出枯枝點燃。


    夜風中,半個時辰後。


    “爺爺,我能救你迴去。”彭懷玉摟住爺爺的肩膀,“我不但要救你,還要救這裏所有的人。”


    老頭子隻是笑。


    “我已經加入聖教了,我會跟著香主,徹底摧毀這悲催的世道。”對彭懷玉來說,從下到大,這個時代沒有一點值得留戀。然而,難得可貴的是,有人身處黑暗中久了,會把自己的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染黑,而有些人會因此更加向往光明。


    下屬們在分派崗哨,上牛角嶺隻有兩條路,一條在嶺前,另一條在嶺後,他們很好防守,但也因此很難脫逃。


    少年站在高崗上,他決心守護這裏的每一個人。當一個人有能力(或者是權力)時,那感覺很奇特。當他第一次聽說聖教宣揚的理想國,就像在一片灰暗的人生中突然見到一顆啟明星,所以他才在下坪外冒犯鄭晟。


    吃不飽飯,隻有睡覺。好在是春夏之交,可以從土裏挖掘出草根,這些人才活到現在。


    彭懷玉在下半夜小寐片刻,很快起來觀看局勢。


    昨夜,嶺後又來了一支鄉兵,他們被徹底困住了。在嶺上巡視一圈後,他放棄了率部突圍的想法。


    鄉兵在山下埋鍋做飯,升起了了炊煙,隔著好幾裏路,流民們仿佛也能聞到香味。辰時左右,一隊二十多人的騎兵來到嶺下觀望,官兵終於來了。


    “嶺上的百姓聽著,不要被彌勒教妖人蠱惑。我知道,你們是被欺騙的,把賊人綁下來,達魯花赤大人會饒你們不死。”


    老頭子扶著石頭站起來:“是這座山太險了,他們才會這麽叫。”


    彭懷玉略感吃驚的迴頭看爺爺,原來他什麽都明白,“被押送到長江邊是死,守在這裏也是死。”


    老頭子看了一會,又坐下去,這兩種對他沒什麽兩樣。


    山上人手裏攥緊石頭往下看,他們像滿山的石頭一般保持沉默。


    等了兩刻鍾,觀望的官兵自覺地沒意思,拔刀指天怒喝:“攻山,殺光這些賤民。”


    身穿號服的官兵在鄉兵之後列陣,他他們如密集的蟻群向山頂爬來。


    無需等彭懷玉下命令,流民們自覺舉起石頭砸下去。走在最前麵的鄉兵有備而來,手裏舉著巨大的木盾。石頭砸在盾牌上“蓬蓬”作響,鄉兵們看見了坡頂上的對手隻有毛竹做武器,像打了雞血般往上衝。


    眼見鄉兵很快撲上來,彭懷玉拔出刀跳過去:“把大石頭推過來,滾下去。”


    老頭子翻身站起來,看著孫子的背影發了會呆,蹣跚著在擁擠的人群中穿過,走向孫子的背後。流民中像他這麽老的人都找個地方躲起來,他們舉不動石頭,站在外麵隻會礙事。


    一旦進入戰鬥,彭懷玉像是變了一個人,沒有閑心再關注身後。


    戰鬥斷斷續續的持續了一天,坡頂上有用不盡的石頭,山下沒有不怕死的鄉兵。彭懷玉嗓子都喊啞了,終於撐到天黑。


    把剩下不多的糧食分了分,流民們各自躺下,沒有心情說話。見識了毛竹對腰刀在戰場的表現,他們的信心跌倒了穀底。


    一個共同出山的盜匪找到彭懷玉:“小玉,這裏守不住了,糧食不多,山上缺水,我們不能陪著這些人一起死。”


    彭懷玉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我出山是為了請紅巾軍出山來救他們,你覺得我現在會放棄他們逃走嗎?”


    “可是,紅巾軍到底有沒有出山,誰也不知道,這裏沒有一個人親眼看到。”


    “你想逃命是嗎?”彭懷玉站起來,像鬥牛一般把額頭頂過去,“想走,留下兵器,你自己下山。”


    現在下山,不就是死嗎?那人往後退了幾步,訕訕道:“我們跟著你出山,都聽你的。”


    “聽我的就是守住這裏,直到聖教紅巾軍救兵到來。”


    不遠處的一片巨石的陰影裏,老頭子看著黑黝黝的天空,把這些話都聽的清清楚楚。


    次日辰時,戰鬥準時開始。


    官兵提著皮鞭和長刀督同伴衝殺,鄉兵與官兵混在一起往山頂攻殺。


    午後,流民不斷退縮,已經快到山頂。彭懷玉狠狠的揮刀砍進一個穿號服官兵的脖子。他的刀口起圈,砍入三分之一的位置停下來。如果計算人數,他這趟出山殺的官兵應該已經超過十個了。


    突然,有人叫起來:“殺了那個少年,他是賊首。”


    身邊的同伴都跑光了,沒等彭懷玉反應,七八個鄉兵和官兵圍上來。山頂殺下來一群人接應,他跳出圈子順著一塊大石頭往上爬。


    兩三個不怕死的鄉兵把兵器咬在嘴裏,緊跟著追上來。一個人抓住了他的腳,彭懷玉正在奮力擺脫時,頭頂上墜下一塊石頭,擦著他身子砸中了身後的鄉兵。


    他抬頭,看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腦袋,“爺爺!”


    每天戰鬥開始,老頭子的眼睛一刻沒離開過他的身影。


    “不要怕,往上爬,”老頭子哆哆嗦嗦推出第二塊石頭,朝死不鬆手的鄉兵推下去,正中那人的額頭。


    鄉兵頭破血流,畏懼的鬆開手,彭懷玉趁機往上爬了一步。後麵兩個人又跟上來,一個人手裏拿著長槍,一隻手扶住石頭,一隻手拿槍尖往彭懷玉後背上捅。


    老頭子在身邊摸了半天,石頭像是長在地上,他一塊也摳不出來。兩天來,活動的石頭都快被扔光了,“不要看後麵,到我這裏來。”他爬到石頭頂部站起來。


    彭懷玉把追兵甩開了一截,但那槍尖已經頂住了他的後背。他轉不了身子,感覺鐵槍尖已經刺破了肌膚。


    忽然,一片陰雲從頭頂籠罩而下。


    “爺爺!”


    抵在背後的槍尖消失了,腳下傳來兩聲慘叫。


    老頭子臨死之前,最後在想:“孩子,你可以為這些人戰死,而我是這些人中唯一能為你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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