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眼睛眯成一條縫,目光從兒子的臉上一掠而過,最後穿過敞開的房門,落在遠處霧蒙蒙的群山輪廓上。


    張家大宅子翠竹坪的西坡,視野極佳。天氣好時能看清楚對麵山上的山茶花,春日濕氣重,今天一股股水汽在山表翻滾,好似裏麵藏著什麽妖魔鬼怪。


    他用瘦骨嶙峋的右手在懷裏掏出一塊鐵牌,遞給張寬仁,“這件事,你去辦吧。”


    張寬仁躬身伸手接過來。鐵牌不知道存在多少年了,表麵磨的很是光滑,中心刻著一朵火焰。


    “拿著這麵牌子,你可以調動坪子裏所有的鄉兵,”老頭子躺下去,麵朝屋頂方向,仿佛卸下一副重擔,停頓了片刻加上半截話:“事情辦完後,在還給我。”


    “好的,爹。”張世策凝視著鐵牌。他知道這個東西,但這是他首次摸到它。


    老頭子的餘光看見了他的神態:“不要用那種眼神看它,我死後它就是你的了,你爺爺把它傳給我,我遲早會把它留給你。”


    張寬仁笑了笑,他對這片鐵牌沒有興趣。此一時彼一時,從前明教每月聚眾祭祀兩次,教內兄弟渾然一體,這片鐵牌可以號令教眾。以後會怎麽樣?如果明教繼續如此下去,等這鐵牌傳到他手上時,不過是一片廢鐵。


    “去吧。”老頭子閉上眼睛。


    等兒子從麵前走過,他忽然睜開雙眼盯著兒子的背影,那絕不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的眼神。


    他隻有這麽一個兒子,所以要多給他幾次曆練的機會。但在他成熟之前,必須要有人掌舵。


    張寬仁踏著木屐出門,背影老頭子視線中消失,“噠噠”聲逐漸遠去。老頭子正待閉目休息,木屐聲在門外又返迴來。


    張寬仁再次出現在門口,手中的鐵牌已經消失不見了。


    “你迴來做什麽?”


    “還有一件事,剛才我忘記說了。”張寬仁神態很隨意,“我聽說爹給張月兒許了人家,昨日月兒來找我,說她不願意嫁人。”


    張嗣博的臉色陰下來,嗬斥:“不願嫁人?哪有女人長大不嫁人的,這個家裏我說話還算數。”


    “我看月兒的情緒很不好,不如先把這件事放下,過段時間再給她挑個合適的夫婿。”


    “月兒,月兒,叫的好親熱,”老頭子話裏帶著一絲調侃,“難道你看上她了,想納她為妾?”


    張寬仁連連擺手:“爹想多了,我絕沒有此意。”


    老頭子不耐煩的把手一揮:“既然如此不用再說了,現在張家還是我做主。你要做的大事如此緊急,怎麽還有心思放在下人的兒女私情上。”


    “爹……”


    老頭子閉上眼睛,臉上露出厭煩之色。


    張寬仁知道爹這個模樣,是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多說無益。眼下正要應對羅霄山山賊,最近也辦不了喜事,他想先讓翠竹坪過了這道關,迴過頭來再慢慢勸父親,“那,爹,我先走了。”


    張寬仁動作極快。


    半個時辰之後,張家護院的家丁飛奔向明月山的各家小村落,召集壯丁來坪子裏聚集。下坪寨東西兩門同時關閉,不許陌生人進入,坪子裏各家店鋪紛紛閉門歇業。十幾個輕裝漢子走山路往羅霄山方向查探,監視盜賊的行動。


    三天後,翠竹坪裏已經聚集裏一千六百多壯丁,其中六百多人是農閑時常常操練的明教精銳。


    時值春耕季節,張寬仁不可能把明月山附近所有的青壯都召集來。他的策略是先做好基本防禦,一旦發現山賊的動靜,再召集更多的人。翠竹坪往羅霄山裏還有好幾座土圍子為前哨,盜賊出山後,他有足夠的緩衝時間。


    太陽每天如常升起又落下。連著好幾天都霧氣重重,斥候在深山裏遊走,沒發現一點異常。


    三日後,張寬仁等不及了,雖然沒有見到坐山虎的人馬,他依然命家丁快馬加鞭去把叔叔那隊人馬召迴來。


    因為,毫無疑問,茨坪一定是陷阱。張世策的奪妻之恨,不能用鄉兵的血來洗。


    信使飛匆匆離去,隨身帶了一封張寬仁寫給張世策的親筆信。


    他站在寨子門口直到家丁的背影在霧氣中消失,站了許久沒有動。大鷹和小鷹候在他身後十幾步,不敢驚動少爺。


    張寬仁在心裏苦笑,“我到底站在哪一邊?”他在幫助官兵對付鄭晟。


    他視蒙古人為仇敵,可他不是彭瑩玉、周子旺、況天、王中坤、鄭晟……,還可以舉出無數個名字。他不是彌勒教中那種可以舍棄一切造反的人。


    “如果天下的南人都像我一樣,隻怕世世代代都要為蒙古人的奴仆吧。”他殘酷的用詰問剖開自己的內心。這一年來他很閑,思索過無數個夜晚。最終,他確信自己無法做到捧起整個家族扔進造反的漩渦。


    他很理性,比鄭晟更理性,可是,隻有理性絕不可能逆轉這個時代。


    茂密的叢林裏。


    鄭晟用赤刀割下一塊扁平的四四方方的幹肉,刀尖插在肉上往前遞過去。


    於鳳聰伸出蔥白般的手指摘下肉塊接。在家裏,她絕不會吃這麽肮髒的肉。外麵一層黑乎乎的,好像長毛了。她閉上眼睛,把肉塊放進嘴裏,用力的咀嚼,仿佛那是什麽珍奇美味。


    “這是最後一塊肉,”鄭晟盯著自己手裏剩下的一小塊肉,帶著一點留戀,“雖然我們還想再陪張千戶轉幾天,但到了必須揭開謎底的時候了,因為我們的幹糧快空了。”


    於鳳聰閉著眼睛咬肉,仿佛沒聽見鄭晟的話。她不想死,所以必須吃東西,但她絕不會因此接受鄭晟的好意。


    毫不容易咽下堅硬的肉塊,於鳳聰翻了個白眼,“他不會上你的當。”


    這些日子,霧氣很好的隱藏了獵戶們的行蹤。他們有時候不得不故意顯露身影,或者偷襲巡邏的鄉兵,一步步把大隊人馬誘騙向茨坪。於鳳聰跟著他們走了四五天,早就看出來鄭晟的陰謀。


    “如果張世策在乎你,他會沒有理智,一定會指揮兵馬跟過來,然後我們就……”鄭晟伸出手掌忽然做了一個往下蓋的動作,嘿嘿的笑了兩聲,“如果他沒跟來,說明丟失了你,沒有讓他拋下一切。”


    他嘴角露出一絲嘲弄的笑,“女人往往希望見到第一個局麵。”


    於鳳聰冷對鄭晟的挖苦,“你這種不知禮義廉恥的男人懂什麽?”


    “禮義廉恥?”鄭晟搖頭,“曆史的車輪往前滾,一路碾壓著凡人的血,我們就是那撲向車輪以身殉道的人,世間誰有資格嘲笑我們沒有禮義廉恥。”


    他聲音洪亮,帶著睥睨天下的威嚴:“你說的禮義廉恥是小道,我行的是舍生取義的大道。死不足惜,何況是小道。”


    不遠邊,低頭玩弄青草的於少澤聽的清清楚楚,忍不住抬頭看過來,眼中不經意間閃過一絲光彩。


    於鳳聰的聲調軟下來:“你們藏在這羅霄山裏老老實實當山賊,也許有一線生機,但如果走出山林,把局麵的不可收拾,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她比誰看的都清楚。


    彌勒教連敗兩路袁州漢軍,主動出山襲擊張世策,所謀不小。但當把簍子捅破,當袁州路遮不住,江西行省也遮不住的時候,朝廷起大軍來討伐,鄭晟這幾千人還能擋得住嗎?天下還沒亂,出頭的椽子先爛。


    “多謝你的提醒,”鄭晟胡子拉碴的臉咧開,淡淡的說:“隻會趨吉避兇,怎能改天換地。”


    “瘋狂的人!”於鳳聰絕了再勸鄭晟的念頭。


    她被鄭晟所擄,但四天相處下來,竟然慢慢消除了對這些人的敵意,不由得暗自生出警覺,“這不正常,我應該恨他們入骨,這些人果然精通蠱惑人心。”


    可是,鄭晟雖然粗魯霸道,怎麽看都不像壞人。


    “唧……唧唧!”乳白色的霧氣傳出一長兩短的口哨聲。


    站在於少澤身後漢子取一片樹葉放在唇邊,吹出相同節奏的口哨聲唿應。


    片刻之後,毛三思帶著兩個人從樹林裏鑽出來,身上緊裹的皮毛被霧氣打的濕漉漉的,表麵凝出一層水珠。他帶著粗重的喘息:“香主,下坪送來消息,坐山虎出動了。”


    “好!”鄭晟大喜,“彭山康果然沒讓我失望。”


    “還有,”毛三思把後麵半截話吐出來:“張世策率一千五百鄉兵走向進入茨坪的山道,按照目前的速度,後天午後進入伏擊圈。”


    於鳳聰和於少澤同時抬頭看向這邊,那些人是為了救他們的命走進陷阱。


    鄭晟轉向於鳳聰攤開雙手:“沒有辦法,我們與那些鄉兵沒有冤仇,要怪,就怪世事無常。”


    他抬頭看天,眼中帶著狠意:“殺死一個漢軍千戶,擊敗另一個,如果一切順利,該打滿都拉圖親自上場了。”


    張家灣的那一夜,一幕一幕在他眼前閃過,無比清晰,他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那是他第一次明白這個世道的殘酷。殺死他恩人的人,都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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