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架在楊裏長的脖子上,灰色衣衫的漢子們像一群忙碌的工蟻,用早準備好的粗木堵住大門。


    有人隔著牆對外麵大喊:“別再撞了,再撞,我們就殺了楊裏長。”


    外麵的動作稍微緩了緩,緊接著是更猛烈的衝擊。


    “你這個奸賊,可恨我引狼入室,陷下坪於危機中。”楊裏長側著腦袋,躲避壓向他脖子的刀鋒。


    周才德的手抖的厲害,完全不像平日的沉穩,刀刃隨著他顫動的手在楊裏長的脖子上留下好幾條血痕。“我別無選擇。”他在對自己的說話。


    “放屁,你是彌勒佛的弟子,怎麽能與禽獸為伍,我是你的教友,我是來救你們的人。”楊裏長沒有完全放棄希望,“放過我,我保證不傷害你們,真正的彌勒弟子,當有慈悲之心,不屈從於強權苦境,你是周王的義子啊。彭祖師絕不會同意你們與投靠坐山虎。”


    “晚了。”周才德慘笑。


    “不晚。”


    “晚了,”周才德在楊裏長耳邊怒喝,像個發脾氣叛逆期的少年,“不要再廢話,下坪沒救了!”他好不容易把心口脆弱的地方保護好,楊裏長卻在不斷嚐試的扒開他的傷痕。


    他是如此任性,以至於讓楊裏長感覺到他的掙紮,“你走不出這個門的,殺了我,你們都要為我陪葬,沒有我,下坪人也能應付那些殘忍的人。”


    周才德捏住楊裏長的臉,“不要說話,我留給你的時間不多,如果你這樣喋喋不休,會浪費我的好意。”“下坪沒救了,”他鄭重其事的說。


    “你們在坪裏還有同黨?”楊裏長臉色忽然大變,“那些山民……,山民!”他聲嘶力竭的唿喊,像是被一根長槍刺穿了身體。鄉民不會背叛下坪,那麽唯一的錯誤在山民,那些用優異的戰場表現欺騙他的山民。


    卑賤的山民不值得信任,這是茨坪的老爺反對他招收能幹的山民進入集子唯一的理由。在能力和忠誠之間,老爺們堅決以後者為規則。他一直以為老爺們已經老了,老到膽小如鼠,但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但為時已晚。


    “不要叫,”周才德捏住他的嘴巴,“本來,我該請你進這個院子,或者是與你喝一杯茶,告訴你一些秘密,等天再黑一點再動手。”他無力的笑,“現在還來得及,鄉民們剛剛吃完晚飯,大家都發現了集子裏出現了狀況,你可以傳令讓坪子裏的人撤走,也許能保住許多人的性命。”


    “你在說什麽?”楊裏長激憤交加,“彌勒教怎麽會出你這樣的人?”


    “我們都不是虔誠的彌勒信徒啊,也許因為如此,厄運才會降臨。”周才德鬆開刀,他太緊張了,怕自己一不小心割斷了楊裏長的喉管,“我要是殺了你,下坪就完了。如果你認可我與你同為彌勒教教徒,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


    楊裏長保依然想尋找周才德的破綻,“你放我出去,我帶人撤離。”


    “我雖然沒有做到心硬如鐵,但我並不傻,”周才德指向“砰砰”響的木門,“你隔著門縫傳令,讓坪子裏的人立刻從東門逃離,多說一個字,我立刻砍下你的腦袋。”


    “不可能,他們不會聽我這麽愚蠢的命令。”


    “真是悲傷的事,又要死許多人。”周才德的聲音很低沉,他的悲傷不是偽裝,“打開木門。”


    即使他不下達這個命令,堅固的木門已在外麵人堅持不懈的衝擊下搖搖欲墜。這個堅固的院子原本是用來困住押裏麵的人,沒想到現在成了保護裏麵人堅固的殼。


    灰衫漢子都是他忠誠的下屬,四個人聽命拉開頂住木門的木柱,十幾個持槍的鄉兵如找到宣泄口的洪水爭相衝進來。


    兩幫人相距七八步對峙,三道鋒利的刀刃架在楊裏長的脖子上,寬闊的院子突然變得非常狹窄。


    衝進院子的鄉兵不敢輕舉妄動,甚至不敢大聲說話。架在楊裏長脖子上的刀隻要一滑,便立刻斷絕他們所有的希望。


    “我讓你看見他們,你自己選擇,如果亂說一個字,我陪你一起死在這裏,會有無數人為我們陪葬。要不然,你最好想辦法讓他們相信你那個荒謬的命令。”周才德豁出去了。他仿佛是個殉道者,為自己的生存而戰,也為自己的心而戰,“雖然是虛假的,但我們還是彌勒教徒,就像你會想著救我們。”


    楊裏長咬住嘴唇,兩柄短刀從左右兩側夾住他的咽喉,讓他無處逃避。“你們不要亂動,”他喊出這句話覺得很丟臉,好像是自己怕死,“楊九,你聽不聽我的命令!”


    一個壯碩的漢子跳出來:“裏長放心,我們一定能救你出來。”他兇狠的逼視灰衫人,他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你聽我的命令,”楊裏長伸長脖子,“立刻護送下坪的老弱婦孺退向茨坪。”


    “怎麽了?”楊九訝然,他以為裏長被脅迫才下達了這個命令。


    周才德手中的鋒刃往下壓了壓,隻要楊裏長說出半個不對勁的字,他的腰刀會在瞬間割斷喉管。


    “走,立刻帶他們走,下坪守不住了。”楊裏長嘶吼,他顫抖的聲音已經提示了可能要麵對的危機。


    “寨門……”


    刀鋒切斷了咽喉,吼聲中斷,像是五根白皙修長的手指撫弄出一段高昂激烈的琵琶曲,突然,弦斷了,……


    “裏長!”


    手持長槍的漢子撲上來,灰衫漢子們退向裏屋。堂屋的門狹小,有五個人留做斷後,他們的身體很快被憤怒的漢子們捅了無數血窟窿。


    楊裏長一隻手捂住咽喉,倒臥在地上,血順著按住傷口的指縫流出來。楊九上前扶住他,已經沒救了,他嘴巴張合,但痙攣著說不出話。痛苦的掙紮片刻,他鬆開手,蘸著鮮血在地上寫了一個字,“撤!”


    “撤!”楊九鬆開手臂。他焦急的看向寨門方向,“一隊人去東寨門,接管城門,一隊人敲鑼招唿老弱退出下坪,吹集合號,讓下坪的漢子們聚集起來。”他的威望不及裏長,但院子內外的人預感到巨大的危機,聽他的吩咐往各個方向而去。


    楊九抱著楊裏長的屍體走向院子外,突然迴頭怨毒的看向裏屋,“留下一隊人攻破這個屋子,裏麵的人一個不留。”


    下坪裏響起急促的鑼聲,坪子外的黑暗中傳來激蕩的鼓聲。


    鑼聲對應鼓聲,山裏的狼群將要與牛群相遇。


    彭文彬率僅有的三十幾個騎兵狂奔向寨門,完全無視土牆頂上的弓箭手,他相信鄭晟,那個人是個人物。


    毛大和鄭晟躲在木門右側的箭塔裏,東邊和西邊同時有一隊火把撲過來。


    “動手吧,”鄭晟一腳踢開箭塔的木門,跳上土牆,長刀席卷向正趴在土牆上迷惑觀望的鄉兵。


    毛家老四帶著十幾個鄉民撲向腳下的寨門。毛大搭上弓箭,箭尖指向站在土牆頭燈籠下發呆的守兵。


    秋蟲傷悲的鳴叫聲中,模糊的燈火和月色下,這是完美的刺殺,不多的留守鄉兵恍惚中成為狩獵的目標。他們倒下,在為秋蟲和曲。


    木門大開,山賊的騎兵離這裏不足百步,毛家老四指揮山民貼著土牆迎擊從裏麵殺過來的鄉兵,把中間空曠的道路讓給急衝而至的騎兵。


    幾百步外,舉著火把的山賊像是螢火蟲的浪潮。堅固的下坪終於被攻破了,從裏麵被人攻破。


    鄭晟退迴箭塔,用粗木棍頂住破舊的木門,靠在石牆上粗重的喘氣。他殺了兩個人,把一個人踹到了牆下。


    夜色很美,適合他今夜做的事。牆頭的還有留守的鄉兵在攻打山賊。他衝過去,那些人還不知道他已經不是自己人。他舉起刀,愣愣的看著那些在拚命的人,又退迴箭塔。他的戰鬥結束了,他無需為坐山虎衝鋒陷陣。


    鄉兵和山賊圍繞著寨門苦戰,楊九領著兩百多人挺在最前列,密林般的長槍擋住了急切的山賊。


    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鄭晟拉住正在張弓搭箭的毛大,“不要再射了,陪我看看這夜景。”


    坪子裏的房屋一座接著一座被點燃,他們仿佛置身火海,許許多多的人正在朝東寨門方向逃離。


    腳下的戰鬥看來一時半會結束不了,“鄉兵們原來這麽能打,”鄭晟喃喃自語,“對不起,”他慢慢把雙手腕合在胸前,臉上露出如朝聖般虔誠的表情,張開的十指猶如跳動的火苗,“聖(火)昭昭,聖光耀耀,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這是一塊新鮮的肉,新鮮到吃進嘴裏的時候,還能感覺到生機在跳躍。鄉兵們是在為掩護親戚家人撤離,才不顧性命的抵擋山賊,他們的勇敢給山賊們帶來了巨大的麻煩。但,失敗的,終究要失敗。


    彭山康來了,騎在馬上的身形如石雕般的挺直。


    “不用你們喂飽他,隻能用我們自己的肉,可是我還沒修到佛祖以身飼虎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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