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於完備的烽火預警,天亮之前,下坪外圍的村落九成的鄉民退到村寨周圍。


    楊裏長站在土圍子最高處的瞭望台上,克製了出擊的衝動。


    放哨的鄉兵比逃難的百姓早一個多時辰到達下坪寨門外,在黑洞洞的城門前舞起象征緊急事件的九段火把。堅固的寨門在時隔大半年後,再次在辰時之前打開。


    崗哨的眼睛很尖,估算的人數很精準,“楊老爺,下山的盜賊足有三四百人,火把像是快把山點燃了。”


    楊裏長臉色沉重,他心裏明白,三四百人下山,不是隨隨便便的騷擾,按照盜賊的活動規律,這些人很可能是先鋒。


    遠遠的看見逃難百姓的火把,恐慌的人在哭爹喊娘的哀嚎。鄉民們遇見災難時大抵如此,他們平日罵楊、祝兩家盤剝厲害,遇見盜賊下山,心裏明白誰是依靠。


    “來人,立刻把消息稟告給茨坪,從西邊過來的人,逃難的鄉民中青壯留下,老弱送往茨坪。”


    “遵命。”


    進入狀態的鄉兵是一支軍隊,楊裏長有條不紊的下達命令。弓箭手進入箭塔嚴陣以待。集子裏一共八百多壯丁人手一杆長槍,分三隊待命。


    下坪鄉兵的人數有千人,茨坪周圍平日參與操練的壯丁就超過五千人,他們的人數遠大於盜賊。筆架山上號稱有兩千盜賊,刨除強征的奴役,真正上陣的隻有一千人。


    但兩軍對陣,人數不是致勝最主要的因素,這兩邊一方是職業強盜,另一邊是種田為業的百姓。


    “最近沒有得到消息,難道是坐山虎單獨出動?”楊裏長心中有許多疑團。僅憑坐山虎一家的實力,無法撼動下坪和茨坪。茨坪與幾家盜賊中某些人有來往,但強盜的話一向隻能信三分,他心裏拿不定主意。


    太陽從東邊露臉時,筆架山的山賊出現在下坪村寨外,比預計的時間晚了一個時辰。山賊們一路燒殺搶掠很開心,彭文彬拿著鞭子驅趕也無能為力。這就是習性,從坐山虎一脈相承的習性。


    吵吵鬧鬧中,山賊出現在鄉民的視線中。相距三四裏遠,他們推著用搶來的門板搭建成的盾車向土圍子方向逼近。沒有虛頭巴腦的招唿,彭文彬直接指揮先鋒進入攻寨戰。


    盾車緩緩推進到土圍子外圈,零星的羽箭如林中突然被驚起的飛鳥。鄉兵中不乏有箭術高超者,但與職業殺人的盜賊比,還是相差一籌。


    雙方的命中率都很低,對射了小半個時辰,各有十幾個人中箭。鄉兵居高臨下,但還是更吃虧一點。


    一上午,雷聲大雨點小。午後,西邊的山林中,眾星拱月般推出一麵大旗,上繡一副猛虎下山圖,彭山康乘坐一匹黃驃馬,在三五十個騎兵的護送下,緩緩行進到下坪寨前。


    城牆上的鄉兵心裏不約而同的咯噔一下,坐山虎的威名和兇名,讓人不寒而栗。


    楊裏長心裏越來越沒底:“難道是秋收過去,山裏的盜賊出來打秋風?”他忽然想到昨夜突然來到下坪的那二十四個彌勒教的人,“坐山虎不可懼,我千萬不要是引狼入室,因為一點惻隱之心,給下坪召來禍事。”危急之時,他心中如明鏡般清楚,平日的徘徊無影無蹤。


    信使奔走在下坪和茨坪之間,把最新的消息不斷的傳遞給後方。下坪的地位相當於茨坪的前哨,這裏立在濕氣飄散的山田邊緣,突破這裏,便可以看見山裏最肥沃的土地。


    幾匹瘦馬飛奔進入下坪的東寨門,坐山虎親自下山的消息迅速傳播開。


    氣喘籲籲的信使奔城牆下,“報,祝老爺和其他幾位老爺商議後傳令命裏長堅守下坪,待折損了盜賊銳氣後,茨坪會出兵馬出擊。”


    這是老成的應敵之策,才下山的盜賊銳氣正旺,待幾日在下坪寨前碰的頭破血流,眼看一牆之隔的財富和女人無法沒辦法得手,一個個便開始心浮氣躁。


    “知道了,請轉告祝老爺,有我楊俞臻一條命在,絕不讓下坪遭賊子毒手。”楊裏長做好了必死的決心,他幾乎立刻傳達命令,“來啊,把昨天留在集子裏沒走的鄉民帶過來。”


    “遵命。”


    卑賤的山民是最先的炮灰,村寨裏和外沒有區別。大門外,彭文彬命山賊驅趕昨夜在路上抓捕的二十多個山民上陣。


    村內的鄉兵押送四十多個漢子爬上土圍子的城牆,鄭晟緊緊跟在楊老漢後麵。四周鄉兵擠擠攘攘,鐵槍頭碰撞發出“噌噌”的響聲。


    一個小頭目甩著鞭子喝叫:“楊爺有令,盜賊來犯,寨子裏每個人都有守土之責,看看外麵的山賊怎麽對你們的同伴。下坪寨破,你們誰也活不了。”


    “給他們每個人一杆長槍,就是死也要死在牆頭,敢私自下牆的格殺勿論。”他兇狠的掃過山人。楊裏長把這些人拉出來,也是擔心他們中有盜賊的奸細。把他們擺在明處,死一個少一點麻煩。


    “報,”鄭晟接過長槍從人群中站出來,“我叔叔年紀大了,前段時候又生過病,不易上陣廝殺,我替叔叔殺賊,請老爺放過他。”


    楊老漢不想退縮,但想起進寨子前鄭晟的囑咐,沒敢反對他的意思。


    “大膽,這是打仗,哪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小頭目的揮舞鞭子恐嚇,但沒敢真的抽下去。


    “留我一個在牆頭,保證比兩個人更有用。”鄭晟懶懶的舉起長槍,有點山裏漢子的的野性。


    小頭目看楊老漢故意做出來的老態龍鍾模樣,看上去放在城牆頭隻會礙事,不會有什麽作用,但是他做不了主。


    他正在為難之際,不遠處傳來楊裏長的聲音:“放老頭下去。”


    “多謝裏長。”楊老漢在人群堆中擠了一塊地方磕了響頭,扭頭用力在鄭晟的胳膊上捏了一下,“侄兒小心。”


    “我知道。”鄭晟麵轉向牆外,遠遠的與彭山康對視。他們彼此注視對方,一個人露出勢在必得的笑,另一個像是在死盯著仇敵。一個是真實的,另一個是虛偽的。


    坐山虎親自督戰,山賊不顧性命架木梯攀援土牆。


    鄭晟貓著腰躲在牆垛子後,槍杆斜架在土牆上方,槍尖指向三四尺外的木梯。他比這裏九成的鄉民更冷靜,算上在袁州城頭殺的那個彌勒教義軍,死在他手裏的性命已有四條。


    牆外和土牆上同時擊鼓,耳邊轟烈烈的鼓點聲驅散了交戰雙方的恐懼。


    鄭晟借著牆垛子的空隙看見一件深褐色的衣衫,那是筆架山小頭目的衣裝。


    長槍順著土牆如毒蛇吐信刺出去,電光火石中,一條胳膊伸過來格擋,槍尖觸及到一個軟軟的東西,入肉不及三四寸,迅速收迴。槍尖重新迴到土牆上,半尺大的槍尖前半截染上血跡,山賊伸出來的手落空,慘叫著墜落木梯。


    鄭晟躲在土牆後,每隔大約半刻鍾刺出一槍。他指揮五個鄉兵配合,完美的守住一架雲梯。


    他像是一架機器,又像是捕食的野獸,土牆別處都有了傷亡,唯有這裏的六人組,守禦的頗為輕鬆。五個鄉兵初始沒把他當迴事,戰鬥持續不到半個時辰,他們開始習慣聽鄭晟的指揮。


    楊裏長站在高處,對戰場的形勢一目了然。山民們在守牆戰中表現搶眼,毛家四兄弟獵戶箭法精妙,勝過下坪所有的鄉兵弓箭手。還有便是鄭晟,指揮五個鄉兵守住了三個牆垛子。


    “這樣的人,應該留在下坪裏為我所有。”楊裏長的心胸沒那麽狹窄。他一向主張吸收山民中有本事的人進入集鎮,但許多人反對他。


    夜幕降臨時,慘烈的戰鬥方才停息。


    雙方的損失都不小,鄉民們從牆頭抬下屍體,坪子裏傳來壓抑的哭聲。


    山賊們沒那麽脆弱,他們把幾十具同伴的屍首壘在木柴上,環繞一周用火把點燃。突然有個漢子舉著木盾衝到土牆下,癲狂的叫罵:“老子攻下下坪,雞犬不留。”城牆上無人迴應,鄉民們像是被嚇到了。


    鄭晟背靠牆垛坐下,沒有楊裏長的命令,他們不能下城牆。


    牆外飄來肉香味,山賊們在烤肉吃。


    “那個人在幹什麽,虎王,你知道他今天刺了我們多少人嗎?”一個頭發亂的像雞窩的漢子咬了幾口雞腿,終於忍不住心裏的憋屈罵出來。他是坐山虎的親信,在山寨裏見過鄭晟。


    彭山康麵無表情的割肉,那是他們從田裏搶迴來的一頭耕牛。山賊們不在乎耕牛的貴重,隻要吃肉。


    漢子心中不忿:“就算是為了取信下坪人,他也不敢下手如此狠毒,有一成人傷在他手裏。”因為被鄭晟刺傷的都是他的下屬。


    彭文彬淡然的說:“他刺死了兩個人,傷了七個人。”他看的很清楚,“是個人物。”他瞥了一眼虎王。


    “是個人物。”彭山康從嗓子裏哼出一點聲音。得到虎王的誇獎,對山裏人是莫大榮耀。“所以,這次下坪有戲。”他殘忍的笑,用刀尖挑起一塊血淋淋的肉放進嘴裏。


    圍在火堆邊的人都噤若寒蟬,他們都想起了那個傳聞——坐山虎的奇特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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