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粗壯、氣勢洶洶的黑煙從高爐的頂端鑽出來,像一對捕食的惡龍衝向樹林濃密的群山。


    於鳳聰站在大樟樹的樹蔭中向南邊看,那裏就是於家的財富之源。一陣風吹過,樟樹葉在頭頂歡快的拍手歌唱,十幾個身穿勁裝的漢子在她身後十幾步外肅立。


    她拍著弟弟的腦袋:“看見了嗎?那就是你要學會掌管的地方。”


    於少澤的個頭與姐姐的差不多高了,但任由一絲不亂的發髻在阿姐的掌下被蹂躪,不敢生出反抗的念頭。他撇著嘴:“難道這輩子就擺脫不了做一個土財主。”


    於鳳聰怔了怔,紅潤的唇重重的吸了一絲涼氣,“你這是在說爹嗎?土財主,哼哼,你要是不想要,我也就不用這麽辛苦。”


    於少澤聽姐姐語氣不善,自動開啟了噤聲功能。


    “今年的兵仗局要的粗鐵比去年少兩成,如果這樣下去,你土財主也當不上了。”於鳳聰哼哼著。


    官府的訂貨量這些年一直在下降,好像朝廷不用再鑄造兵器了。除了官府用鐵,還有民用鐵。民間對鐵器的需求不亞於官用鐵,但那一塊一直是礦場經營的禁忌之地。


    於少澤正是年輕最有夢想的時候,豪氣萬丈的說:“當不上就當不上,大丈夫豈能被家業所困。”他等了好半天沒見姐姐說話,心虛的轉頭問:“真的連土財主都當不上了?”


    “呸,原以為你不是池中物,我也就不用活的這麽辛苦。”於鳳聰的巴掌又輕拍過來。


    於少澤雙手抱住腦袋,假意慘叫:“……啊。”


    “放心吧,爹想留給你的東西,我一定會為你保住,”於鳳聰理了理耳邊被風吹亂的發,“官府訂購的粗鐵是保證,於家遲早要與外人做生意。爹重病在身,一點有風險的事情也不願做,我們就依著他。於家以後的路會和現在不同……”


    “要做也是我們做,不能由他們主導,”她拍著雙手,有點雀躍的說:“聽剛才你的口氣,分明是我們於家的千裏駒,不是?”


    她說的是可能會導致於家兄弟鬩牆,家族破裂的事,偏偏臉上是少女鬼馬又不可一世的模樣。於少澤年幼,想不到這其中隱藏著多少暗鬥,他隻知道在姐姐眼裏沒什麽事搞不定。


    “走,迴去看看爹吧,開春後,他越來越不好了。”於鳳聰忽然歎了口氣。


    一行人踏上返迴溫泉鎮的路,於少澤很不安,“真的大夫能治爹的病嗎?袁州沒有,我們可以去南昌請,哪怕去大都請,花多少錢都願意。”


    “沒有啊。”長長的睫毛蓋下來,擋住了小半隻眼睛,於鳳聰輕輕的歎氣,“老頭子很害怕,活的很辛苦,走了也是一種解脫。”


    她聽叔叔們說過爹年輕時做的事,當年不可一世的於家之虎,年老時竟然這般脆弱。


    大元朝粗鐵原本是官營,後來年年虧損,不得不改為官督民營。三十年前,於永春借著這個機會把溫湯鎮的鐵礦拿到手。老頭子現在迴想起來當年的腥風血雨,常常在深夜裏被驚醒大叫,麵對匆匆趕來的女兒說著含糊不清的話。


    於永春不是溫湯鎮本地人,當年借著官府的關係拿到鐵礦的經營權,為溫湯鎮本地豪強若不容。本地族長不但帶人封鎖道路,不讓車輛進出山,還威脅本地族人不得與於家合作。於永春帶了二十多個兄弟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把當年溫湯鎮的兩家六十多口人殺的幹幹淨淨,斬草除根,自此奠定了於家在溫湯鎮的地位。後來,袁州路官府前來追查,於永春花錢買了四個替死鬼頂罪,又在官府使錢,把此事不了了之。


    於少澤不知道這些事,這座鐵礦背後藏的血腥。“上次來的那個鄭郎中,他連天花都能治好,就不能治好爹的病?”他的話裏透著一股不服氣。


    “我問過他了,治不好的。”


    “哦,阿姐你忘了,”於少澤突然想起一件事,“鄭郎中說鎮子裏若有牛痘發作,讓你給他送過去。”


    春夏之交,正是疫病易發的時候,前一段時間溫湯鎮有奶牛染上牛痘,在鎮子裏引起一陣恐慌。鎮民們見到和天花類似的病,個個草木皆兵。


    “是啊?”於鳳聰用芊芊玉手敲打自己腦門,“全忘了。”她天天有忙不完的事,與張世策的關係還沒定論,腦子裏哪裏還有空暇裝下一個小郎中的話。


    於少澤從腰間摘下一根翠綠的笛子出來炫耀:“他貼的笛膜真不錯,……還有那首曲子,如果有機會我會找他教我。”


    “不如你去請鄭郎中,不求他能治好爹,讓他開幾副方子好好調理一番也行,”於鳳聰想了個主意來彌補自己的歉意,她答應別人的事很少有不兌現的,……當然隻是很少,“上次我去袁州城,聽說明淨堂的兩個大夫都有妙手迴春之術,你去袁州順便到張家拜訪一下,你以後是於家的家主啊。”


    於少澤壞壞的笑:“想讓我見張世兄吧?”


    “別亂想,他是個不錯的男人,如果緣分來的早一點,也許我真的會嫁給他。”於鳳聰用淩厲的眼神打消了弟弟繼續取笑的念頭。張世策上次負氣離開溫湯鎮後,不久給於永春寫了一封書信,為自己的無禮表示了歉意,其中有一段話是寫給她的,他還沒有死心。


    “張家和於家是幾十年的交情,你未來要掌管於家,與張家的關係要保持下去。”


    “是的,阿姐。”


    三天後,於少澤盤膝正襟危坐在灰蓬馬車裏,進入袁州城的大門。不在姐姐身邊,他還真有幾分當家主的氣質。


    溫湯於家和張家關係融洽,這些年張家幫於家維係在官府中的地位出了不少力,於家往張家送了無數寶鈔。於永春和張鼎爾既是義氣朋友,又是家族聯盟。十三歲的於少澤登門拜訪,張鼎爾知道老朋友的身體已是病入膏肓,不然怎能輪到沒成年的兒子出門。


    於少澤不明白爹爹和姐姐的心思,這是於永春在求老朋友照顧舊人之子啊。


    張世策熱情的接待於少澤,帶他把袁州城內幾個繁華的地段玩了個遍。聽曲看戲,校場比武,……,於少澤一樣一樣應接不暇。隻有春樓,張世策不敢帶他去溜達,畢竟是個未成年的少年。而且,於在張世策腦子裏,於鳳聰就是個雙手掐腰瞪圓眼睛的讓他愛煞怕煞的狠婆娘,他怎能把於少澤帶進銷骨窟。


    在袁州城玩耍了五天,完美了完成了聯絡情感的任務,於少澤找張世策說了他來袁州的第二個目的。


    張世策皺起眉頭:“你要請鄭掌櫃和餘郎中同去溫湯鎮?”


    “是的,阿姐是這麽想的,”於少澤見事情可能有為難之處,靈活的搬出大殺器,“袁州也就這兩個好郎中了,也許能讓爹多活兩年也未必。”


    “我去說說看。”張世策有點頭疼。他上次傷心之餘把鄭晟獨自留在溫湯鎮,之後沒再找他。現在他又去請人家,情理上有點尷尬,而且眼下明淨堂在袁州城聲名鵲起,於家把人家兩個當家大夫都請走,難道讓人家閉門歇業不成。


    於少澤恭敬的彎腰作揖:“張世兄,拜托你了。”


    “你還是隨我一起去吧。”張世策覺得自己一個人去實在是不好說話。


    兩個人叫了兩個小廝隨行,往明淨堂而去,


    明淨堂的名聲雖然是鄭晟種痘創下的,但隨後的發展完全是餘人一個人個功勞。因為隻有餘人一個頂梁柱,所以明淨堂有個規矩,隻坐堂不出診。當然,這個規矩隻是對外說的,出不出診要看來請的人是誰。


    正午時分,太陽白花花的,街道上行人稀少,街坊鄰居多半在吃午飯。


    明淨堂,陰暗的裏屋。


    鄭晟正在打點行裝,兩尺長的刀子綁在腿上走路有點不便,不過好在這個年代袍子很寬鬆。


    餘人一邊張羅,一邊嘮叨個沒完:“帶刀子做什麽,綁腿上不如綁在背上,我幫你綁好,從後麵看不出來。”


    “你不迴來了嗎?”


    鄭晟捂著而過耳朵,煩躁的說:“說過很多遍了,迴來。我就是想去見周才平一麵,問些事情。”他想問藏在袁州城的彌勒教教眾到底是誰,彼此知道了也好做個伴,有事好謀劃,不會像現在這樣孤獨的一個人,什麽也做不了。


    身邊有個嘮叨人,他也不知不覺的變得嘮叨:“有人問起來,就說翠竹坪張寬仁請我去種痘了。”


    “好的。”


    ……


    “鄭掌櫃!”外麵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


    餘人嚇得一哆嗦,赤刀嘡啷掉在地上。


    “是張世策!”鄭晟彎腰把赤刀撿起來,“看你嚇得那個熊樣,你先出去,我收拾收拾,馬上就來,不能讓他知道我要出城。”


    餘人慌亂的走出去:“原來是張大人啊,”他隨即扭頭朝裏屋喊:“掌櫃的,張大人來找你。”


    “老鼠膽子,讓你拖一會也不會。”鄭晟心裏暗罵。他揭開米缸,把才打好的包袱扔進去,匆匆套好外套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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