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一堵牆,鄭晟便能聽出來於鳳聰的步伐。


    “噔噔噔。”有力的小腿擺動,帶起精致的小皮靴。當你開始留意一個人,你會慢慢熟悉她的習慣,包括她走路的腳步點,像有獨特節奏的腰鼓,與眾不同。


    鄭晟坐在陽光下的椅子上,十三歲的少年站在他身邊神情專注看他動作。


    “嘿,你們在幹什麽?”一切如他所料,於鳳聰的聲音傳過來。


    如果在後世,於鳳聰應該是個幹練的女性,有成為女強人的特質。鄭晟想著她身穿束腰橙色大衣,踩著一雙齊膝的高跟皮靴風風火火走進摩天樓的玻璃大門。他慢慢把手中黃褐色的笛子舉過頭頂,眯著眼睛看剛貼上去的半透明蘆葦膜。


    於少澤指著那定格在半空中的笛子道:“鄭郎中在教我貼笛膜。”鄭晟仍在眯著眼,神情專注。


    “鄭郎中,你上次讓我問牛痘的事,我問了養奶牛的家人。”隨後,那清脆的步點聲戛然而止。


    鄭晟幾乎在瞬間放下笛子,轉向那雙像蒙了一層薄霧的眼睛:“怎麽樣?”


    於鳳聰伸手示意要看他手裏的笛子,漫不經心的說:“確實有牛痘,但那種痘不要人命,人染上了不久就痊愈了。”


    鄭晟壓抑住自己心中的驚喜,雙手把笛子遞給一隻潔白如玉的手上,急切的問:“現在有人染上了牛痘嗎?或者有病牛嗎?”


    “都好了,現在既沒有病人也沒有病牛。”於鳳聰接過笛子,手指輕輕按在那層薄如蟬翼的膜上。


    鄭晟頹敗的躺下,牛痘暫時沒希望了,他的後背像突然失去了支撐。


    於鳳聰沒留意他,她把笛孔貼近粉嫩的紅唇邊,十指橫放按在笛孔上,芊芊玉指弓伸不一。輕柔的氣息在圓孔中流動,頃刻間,清脆的笛聲像山澗裏流淌的泉水。


    “完美,”她放下笛子簡短的總結,“你是怎麽做到的。”


    鄭晟腦子裏全是牛痘,重新支起身體,擺出自己最嚴肅的麵孔,“我有一件事要求大小姐。這次的種痘診斷我不收酬金,若下次溫湯鎮裏有人或者是牛染上了牛痘,請大小姐送到袁州明淨堂來找我,我會付來迴的雇傭馬車的錢。”


    “好的。”於鳳聰的注意力全在那片薄薄的笛膜上,這支笛子是她送給弟弟的,她熟悉這笛子的聲音。隻換了一張膜,陳舊的笛子像是脫胎換骨,從垂朽的老人變成一個靈動的青年。


    鄭晟見她心不在焉,再次囑咐一遍:“一定要記住啊。”


    於鳳聰轉過頭好奇的問:“你要染牛痘的病牛和病人幹什麽?”


    “試藥,”鄭晟的迴答理直氣壯,“現在防治天花的藥方還不完美,我改了幾味配藥,但不能直接用人試藥。”


    “沒問題,”於鳳聰晃動手中的笛子,“說起來,你們郎中也很辛苦。”


    “是啊。”能引起鄭晟興趣的東西不見了,他指著笛子有點意外,“你也喜歡這個?”


    褐色的長笛重新迴到紅唇邊,這是一個略帶悲傷的曲子,中間有幾處破音。尖銳的音調破壞了曲子的整體氛圍,就像是女孩身上的棱角,她不是一個習慣悲傷的人。


    鄭晟眯著眼睛看八根白玉般的手指靈活的跳動,從他這個角度,一縷發絲正好擋住了於鳳聰的臉。


    一曲完畢,於鳳聰把笛子交還給鄭晟:“很久沒有吹了,除了醫術,沒想到你的笛膜也貼的這麽好,和之前的聲音完全不一樣。”


    鄭晟懶懶的說:“最好的笛膜是蘆葦膜,你之前用的是竹膜太厚。貼膜最好用白芨粘液,大蒜的粘液也可以,但氣味不好聞。還有,貼好膜後不能立刻拉膜,要等一會。膜不能太緊,否則會失去清脆的聲音,也不能太鬆,不然會有嘶啞聲。”


    他輕輕撫摸著笛膜,把吹孔放在唇邊,一縷幽香飄進鼻子。


    “嗚嗚嗚……”像秋風吹過白樺林。


    “總之,貼膜是個耐心的活,和做很多事一樣。”鄭晟放下笛子,目光略帶不屑的掃過聽得目瞪口呆的姐弟兩。他小時候被母親逼著去考過笛子五級,後來迷於足球和散打,慢慢荒廢了,但基本的常識還記得。


    於少澤心中默歎:“高人。”鄭郎中在他心中地位瞬間上升了一個檔次。


    “說那麽多,鄭郎中能否吹一曲,讓我等開開耳界。”於鳳聰噗呲一笑。


    鄭晟再次把笛子橫放在唇邊,他迴想自己吹熟的幾首曲子,《蘇武牧羊》?《山丹丹花開紅豔豔》?《馬蘭花開》?這些都是他考笛子等級時練的爛熟的曲子。


    一切順其自然無需思考,嗚嗚的笛聲在院子裏迴蕩。他吹的是《滄海一聲笑》,電影《笑傲江湖》的主題曲,他最喜歡的曲子之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


    弱肉強食是這個世界最基本的規則,就像年輕力壯的公猴齜牙咧嘴向垂垂老矣的猴王發起挑戰,於永春老了,表麵安然的溫湯於家也擺脫不了家族兄弟紛爭的局麵。


    電影裏李連傑扮演的令狐衝想帶師兄弟們退出江湖,最後的結局是一襟如血的晚照,他孤獨的逃往東洋,可東洋就沒有江湖了嗎?人活著這個世上,一切無從逃避,何況是亂世。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嗚嗚聲拖著讓人惆悵的聲調停下來,鄭晟寥寂的垂下手:“我知道誰會獲勝啊,可那又怎麽樣,投身到現在還不知在哪裏的朱元璋帳下嗎?可我記得,他建立大明後幾乎殺死了所有的功臣,我沒有隻栽樹不乘涼的覺悟。”


    於少澤右手托著腮幫子,十三歲的少年不理解這曲子真正的意思,有些東西理解起來需要閱曆。


    於鳳聰的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這首曲子很好聽,我從未聽過。”


    “很好聽,我最喜歡的曲子,”鄭晟把笛子交給於少澤,“和你一樣,許多年沒有吹過了,現在沒有空閑時間了。”


    “我也一樣。”於鳳聰極少見的找到共鳴,自從父親生病,她逐漸接管家族的生意和賬目後,從前的吹笛聽曲、女紅郊遊都不見了。


    從喜歡的曲子可以看出一個人內心,她忽然覺得,她和這個奇怪的小郎中內心中有一些共同的地方。


    “沒有時間了,大小姐是明天去袁州吧?”鄭晟沒忘了最重要的事。他在溫湯鎮呆的時間太長了,原本計劃十天,現在加路上的時間要近二十天,餘人一定很著急了。


    於鳳聰朝鄭晟微微點頭,“明天辰時出發。”她轉身朝院子外走去,貨隊還沒準備好,她要去盯緊那幾個管家,不能出一點差錯。


    “噔噔噔”的皮靴踩地聲遠去,獨一無二的節奏。


    鄭晟用粗糙的手指敲敲凳子,對於少澤道:“剛才教你的,都記住了?”


    “記住了!”從小到大,於少澤無論學什麽東西都很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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