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胳膊漸漸失去知覺,就像不再屬於自己的身體。


    門縫中的光亮不在了,整個世界完全陷入了黑暗,鄭晟睜開眼睛,和閉上眼睛沒什麽區別。


    不是過了多少時候,他仿佛被遺忘了。


    就這樣被吊到明天早晨,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鄭晟腦子暈沉沉的,但有一點他很清楚,周子旺不會讓他就這樣死去。


    他很後悔,經過張家灣的那一夜,他就該知道這是個怎樣的世道。每一次痛苦,都應該記入骨髓,可惜,不知是否還有機會使用這些教訓。


    官兵殺戮明教教眾,與明教並存的彌勒教又怎麽可能是善於之輩。鄭晟扭動四肢,身軀在半空中搖晃,什麽都靠不著。他想起況天,那個擊倒自己的彌勒教香主,他身上有一種危險的味道。


    忽然,木門上傳來響聲,那是鐵鎖碰到門板的聲音。


    木門大開,鄭晟抬起頭,明亮的光線刺激的他睜不開眼睛,他看見了自己最討厭的人。


    “鄭郎中,怎麽樣?吊起來的滋味不好受吧?”周才平往後擺手,吩咐隨從:“把鄭郎中放下來。”


    兩個漢子解開柱子上的繩索,鄭晟像一灘泥癱軟在地麵。他四肢麻痹,隻能用眼神來表示心中的憤懣。


    “不要這樣看著我,如果我今晚忘了,明天你這兩條胳膊可能就廢了。”周才平手指摸在鄭晟的臉上,“這才是開始,你還沒改變主意嗎?”


    就是死鄭晟也不會讓這樣的人如意,他哼哼道:“別做夢了!”


    周才平也不生氣,笑嘻嘻的,道:“沒想到鄭郎中還挺硬氣,過了明天,看你還是不是這麽有精神。”


    “來人,把鄭郎中綁好,別把他一夜吊死了。”


    他帶進來的兩個漢子都是輕車熟路,一人一隻胳膊揪起軟泥似的鄭晟拖進側麵的房間。


    鄭晟這才發現彌勒教的刑堂還另有天地。廂房靠後麵窗戶的位置樹立了一個十字形的樹樁,兩個漢子動作麻利,趁他四肢癱軟把他捆的結結實實,這姿勢和教堂中懸掛的耶穌受難的油畫差不多。他挺直脖子,不想在周才平麵前露出軟弱。


    周才平伸手拍拍他的臉,陰笑道:“你忘記了自己的來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你這細皮嫩肉的,倒像是哪座名刹裏的喇嘛。你要真是忘了,就忘得幹淨一點吧,現在想起來也晚了。”


    他退後一步,喝叫:“扒了他的衣服。”


    兩青衣漢子上前剝去鄭晟的上身的棉衣,寒風拂過,光溜溜的皮膚一陣陣收縮。


    周才平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條皮鞭,冷著臉道:“最後一遍問你,說不說?”


    鄭晟咬緊牙關,閉上眼睛。


    皮鞭帶出“嗚”的風聲,抽在鄭晟的胸口。因寒冷而收縮的皮膚猛然一顫,鄭晟的胸口從肩頭到肋下出現一道斜向下鮮紅的傷痕。他忍不住哼出聲來。


    周才平收起鞭子,下令:“堵住他的嘴。”兩個漢子上前強行掰開鄭晟的嘴巴,塞進來一股帶有黴味的棉絮。


    刑堂中的火把亮到半夜,周才平帶著疲憊的神情退出裏院。


    義父不許他用刑,不用刑怎麽可能能從人嘴裏掏出東西。兩個青衣漢子小心翼翼,生怕觸了他的黴頭。周才平狠狠的吐出一口痰,罵道:“這個狗和尚,嘴還挺硬。”他連夜過來上刑,就是急於生米做成熟飯,等他把藥方拿到,義父難道會為一個外人怪罪他麽?


    但是,現在麻煩來了,他用盡了所有的手段也沒能讓鄭晟張口。


    天亮了。


    鄭晟耷拉著腦袋,睡睡醒醒。他無法分辨出自己是昏迷了,還是在睡夢中。


    突然,刑堂的大門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周才德慌慌張張衝進來,見到鄭晟被捆在這裏,才拍著胸口鬆了口氣。他問守門的漢子:“怎麽把鄭郎中放到這裏來了。”


    守衛囁嚅著迴答:“昨夜大少爺來過。”


    周才德怔住了,他走到鄭晟麵前,一把拉開擋在他胸口的破棉衣。凍的發青的胸口和後背上全是觸目驚心的鞭痕。


    “他……,他怎麽能這樣!”周才德掩上棉衣,站在原地呆了一會,怒氣衝衝出門而去。


    鄭晟聽得清楚,本已如死灰的心突然生出一點希望。周子旺難道是偷偷摸摸來拷問他?


    周才德衝出裏院,穿過弄堂,正要直奔周子旺的別院。“站住。”前麵傳來一聲喝叫,周才平擋在路前,他兩隻眼睛微腫,“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稟告義父,大哥,你怎麽能私自去拷打鄭郎中。”周才德悔恨交加。大哥竟然不聽義父的命令,是不是昏了頭了。


    周才平擠出一點和善的笑意:“二弟,我這麽做也是為了周家堡啊,那個鄭郎中死倔,不讓他吃點苦頭,他怎麽能老實?”


    周才德推開他的手臂,堅定的說:“我要稟告義父,隻要義父同意,你殺了他也不管。”


    周才平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無聲的讓開道路。


    在周家堡乃至方圓百裏,他義父周子旺才是彌勒信徒心中的神主,不是靠強權,是靠施恩。周子旺家財萬貫,為救濟教眾散去過半。周才平自幼在義父身邊做事,他不怕義父責罰他,就怕義父見到鄭晟的慘狀改變了主意。


    眼看周才德走進別院,周才平心髒撲騰騰亂跳。突然,一個厚實的手掌按在他的肩頭,周才平吃了一驚,轉身看見了況天盛氣淩人的目光。


    “你做的對,但是,還不夠狠。不要害怕,你義父那裏有我,現在,去把你昨夜沒做好的事情做完。”


    “師叔。”周才平不安的扭動身子,甩開況天的手掌。


    “去吧,做大事難免會死人,瞻前顧後還不如一輩子做個富家翁,”況天的話語仿佛有一種魔力,讓周子平畏懼的心重新變得堅硬。


    “我正好有事要找你義父,時間也許會很長,也許很短,出來時,希望能見到我們都想要的東西,那麽你的過錯就不能稱之為過錯了,反而那是功勞。況天跟著周才德的方向而去。周才平不再猶豫,快步穿過弄堂。


    才渡過痘疫的周家堡安靜,隻有了了炊煙在顯示這裏的人氣。暴雪阻斷了道路,沒有急事的人都窩在家裏。偶爾有村民從周家的後院牆下經過,聽見裏麵有隱隱約約的慘叫聲,沒人能想到,那慘叫聲是前兩天的神醫喊出來的。


    周才平在刑堂中呆了一整天,兩頓飯沒顧得上吃,完全豁出去了。半下午光景,況天終於忍不住了,走進陰暗的弄堂。


    今天的周年大院沒人敢大聲說話,周子旺一天沒有走出他的別院。


    天快要黑了,周家堡的守丁慢慢關上破舊的木門。恍惚間,他看見正前方的雪地裏有一個人走過來。


    “堡子裏出去的人都迴來,這麽冷的天,會有誰走夜道?”守衛擦擦眼睛,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沒錯,那確實是一個人,唿嘯的北風吹得他破舊的百衲衣緊緊的貼在身上。


    那人一把掀開罩在頭上的帽子,露出光溜溜的腦袋。“彭祖師?……彭祖師?”頃刻間,帶著懷疑的喃喃自語變成狂喜的唿喊。


    家丁一溜小跑奔向周家大院:“彭祖師來了。”


    周子旺迎出來,彭瑩玉已經到了周家大院門口。他禿頭上冒著熱氣,臉色微微發青,但精神很好,一路對村民合掌還禮:“阿彌陀佛。”


    周子旺驚喜交加:“師父,這麽大的雪,你怎麽來了?”


    “要不是遇見暴雪,我前日就該到了。”兩人邊走邊走進周家大院,周家的家丁攔住了聞訊趕過來敬奉的村民。


    彭瑩玉神色凝重,著急問道:“聽說你堡了爆發了天花,現在病情如何?”


    周子旺神色糾結,吞吞吐吐道:“好了,有人治好了天花。”


    “什麽?”彭瑩玉眉頭一跳,一把拉住周子旺的手,“天花無藥可治,誰有這等醫術,我怎麽沒聽說過。”


    ……


    ……


    刑堂中亮著燈。


    況天靠在門欄上,眉頭彎成了一個充滿煞氣的川字。


    如果鞭打和折磨再不起作用,他也許不得不采用更加激烈的手段了。周子旺的警告像一把枷鎖套在他手上。但他不相信,即使他殺了鄭晟,周子旺會真與他翻臉。


    弄堂的方向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況天心中一驚,難道周子旺忍不住過來了。


    “沙沙沙,三個人的腳步聲,除了周子旺和周才德還有誰?”況天目不轉睛盯著正前方,一個高大的身影首先顯露出來。


    像是被突然刺破了的皮球,他的傲氣和煞氣頃刻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師父,您……,您來了。”


    彭瑩玉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冷漠:“你的愚蠢太讓我失望了。”


    “師父。”況天忍不住戰栗,如一隻溫順的綿羊跪在冰冷的雪地中。


    “一個能經受你一天一夜折磨不服軟的人,是值得我們去尊敬的。來,讓我去看看本該是我座上賓的朋友。”彭瑩玉邁進門檻,“你們的愚蠢讓我不得不懷疑自己,這麽多年,我是不是都在白費心血。”


    他的話音比唿嘯的北風更讓人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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