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晟自由了,他匆忙趕往陰暗的廂房中陪伴自己的最重要的病人,周順的命與他的命連在一起。


    張寬仁目送他的背影在廊道中消失,晃悠迴到自己的住處。迴到屋中後,他心中出現前所未有的焦躁。


    他相信這個來曆不明的小和尚沒有撒謊。這是一種直覺。那個小和尚的行為舉止,還有……他的眼神,讓張寬仁覺得那不是個善於撒謊的人。他掩上門,盤膝坐下,數息安定心神。


    “可很多時候,直覺害死人。”


    周才平對明教的敵意很重,周子旺也開始對他不滿,剛才最後那句囑咐別有用意。


    唿吸漸漸變得細微,他兩個眼皮慢慢垂下,如老僧入定,近日發生的一切像一張張圖片在腦海中閃過。


    張家灣在月圓夜被官兵屠戮,這場聚會隻有明尊弟子才知曉。那裏是個漁村,選擇那裏作為月圓夜的集會地點,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有水路可以撤離。但是,官兵出現的時機和現場的屍體表明他們提前知道了張家灣的底細。


    所有的明尊弟子都在按預定的計劃往江邊逃,他們全被殺死了。


    明教很可能出現了內奸,但現在唯一的見證人就是這個來曆不明的小和尚。


    他本來懷疑小和尚是彌勒教的人,現在看來又不像。


    “明尊弟子的血啊,不會白白流淌。”


    *******


    周順還在死亡線上掙紮。


    村裏又有兩人染上痘瘡,令人恐怖的是染病的有個成人——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


    十個種過“水苗”的孩子被召集到周家外院。


    無論鄭晟出現在哪裏,都無法避免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村裏的人竊竊私語,流傳這個小和尚是得神仙秘授治痘瘡之法,周子旺無心追究這些亂七八糟的說法。


    四天,一切在四天後見分曉。


    冷風淩冽,鄭晟半敞開棉衣的前襟,風風火火往返於周家和裝滿天花病人的牛棚之間。他感覺不到寒冷。


    “水苗”還剩下不少,如果他試驗“種痘”成功,那些東西很快能派上用場。如果他失敗了,此法將永遠被埋藏在這個小村中,直到它本來該出現的年代才會重現於世。


    他擔心不是“種痘”之法流失,而是自己的性命。周順偶爾閉上眼睛的刹那,他坐在床邊的甚至擔心他再也無法睜開眼睛。


    “小師父,小師父!”外麵傳來秦管家的惶急的聲音。


    周順睫毛顫動了一下,無力的睜眼。


    鄭晟摸了摸他粗黑的頭發,安慰道:“很快就好了,兩天,兩天後你就好了,我很快就迴來。”


    這幾天,在周順病情最嚴重的時刻,一直是他陪在這小孩的身邊,給他上藥降燒,給他溫言安慰。他能察覺到小孩的信心全都寄在自己身上。


    推開房門,鄭晟差點被迎麵跑來的秦管家撞上。他順手帶上房門,不滿的問:“怎麽了,這麽慌張。”


    “又有人染痘了,是……,”秦管家咽了一口吐沫,“……是你上過藥的娃。”


    “老爺和大少爺都去了,剛剛起的疹子。”


    “是嗎?”鄭晟心中大喜,“藥效出來了,快去看看。”


    他二人來到前院時,周家大院重量級人物都在。還有兩個剛剛到的人——況天和周子旺的二弟子周才德。


    周子平看見鄭晟,一個箭步竄過來,伸手揪住他的肩膀,怒喝道:“小和尚,現在你還有什麽話要說,上過你藥的娃也染痘了。”


    鄭晟奮力睜開他的手掌,走到近前細看。一群人遠遠的看著一個小女孩,那小女孩臉上紅白相間,正是天花初發時的丘疹的模樣。


    鄭晟前後看了好一會,拍手歡唿:“好了,種痘成功了!”


    周才平遠遠的罵道:“好了?好了為何還會染痘,這分明是染痘了。”昨日有個成人染痘,他心裏畏懼的很,不敢靠近。


    “老爺,張舍,”鄭晟分別向兩個能決定他命運的人拱手行禮,“這個孩子臉上雖然起了丘疹,但沒有發熱,正是我施藥成功的表現,等她明日臉上丘疹退去,終生再不會染痘瘡。”


    他拱手動作有力,言語神態自信滿滿,種了這麽多種子終於見到一顆發芽的了。


    周子旺和張寬仁都在將信將疑。況天和周子德剛剛迴到周家堡,還弄不清楚什麽情況,不好亂說話。


    周才平不依不饒追問:“如果明日她的丘疹沒消發出來了,該當如何?”


    鄭晟攤開雙手,道:“如果不成,我任憑老爺處置。”


    周才平又問張寬仁:“張舍怎麽說?”


    張寬仁悄然改變稱唿,道:“既然鄭郎中這麽自信,這麽多天都等了,不差這一天了。”他記得鄭晟曾說過他不是和尚。


    周子旺微微點頭,“那就等明天見分曉。”他指向十幾步外的小女孩:“把這些人都送出去,周家可不是醫館。”語氣很是不善。


    秦管家不知從哪個角落裏鑽出來,彎腰道:“馬上就辦。”


    現場清冷下來,況天這才得功夫與周子旺說話:“近日來袁州各地都有痘疫發作,沒想到周家堡也未能逃過去,我接到子德的消息立刻趕過來,師父過三四日就到。”


    “是啊,”周子旺憂心忡忡,“我村中前後已有九個人染痘,死了三個。”


    況天神情嚴峻,忍了片刻,道:“袁州北邊的李莊已死了七八十人。”


    周子旺聞言愈加焦躁:“此病當真無藥可治?”


    況天很堅決的搖了搖頭:“無藥可救。”


    “也不知道順兒能不能撐過這一關,這個小和尚看上去不像是在騙人啊。”周子旺拉住況天的衣袖,道:“且往裏麵說話。”


    況天朝張寬仁點頭打了個招唿,師兄弟二人往內院去了。


    鄭晟迴到藥房中讓秦十一再胡亂熬些草藥,興奮的拿起裝“水苗”的瓶子搖晃,估算這裏的藥水能給多少人種痘。


    他正在興奮,門外有人招唿。


    “鄭郎中,有空出來說話嗎?”


    是張寬仁的聲音,鄭晟放下藥水瓶,推門走出去,張寬仁正站在門口。


    張寬仁雖然想拋下鄭晟,但好幾次在關鍵時刻幫他說過話。鄭晟學著秦管家的稱唿問:“張舍,找我有何事?”


    張寬仁先拱手道喜:“恭喜鄭郎中試藥成功。”


    鄭晟笑笑,道:“還需待明日才能見分曉。“


    “可我從鄭郎中的臉上分明看見藥已經成了。”


    鄭晟才覺察到自己狂喜之下確實有點得意忘形了。


    張寬仁見他尷尬,微道:“防治天花之術,我聞所未聞。鄭郎中既然能把醫藥之法記得這麽清楚,不知是否方便透露你為何落水,被我明尊弟子所救。”


    他是來詢問鄭晟的來曆。鄭晟警覺心立刻迴來,搖頭道:“我確實不記得了。”


    張寬仁沒有在繼續逼問,在胸前抱拳道:“那真是可惜的很,他日鄭郎中要是想起來別忘了告訴我,這關係到我兩百多明尊弟子的性命呢。”


    說完這些話,他不等鄭晟答複,搖搖晃晃的走了。


    鄭晟正在興頭上,沒細想他的話,轉身迴了屋子。


    這一天最難熬,周順在生死線上掙紮了那麽久,也到了該有結果的時候。


    次日清早,又一樁喜事到來。


    周順的高燒終於退了,鄭晟親自動手,用涼開水擦去他臉上的蜂蜜,換上新蜜。周子旺不敢親自來看兒子,但鄭晟迫不及待的讓秦管家把好消息稟告他。他急需周子旺的信任,


    半上午光景,秦管家在村裏把十個上過藥的孩子找來。周子旺、況天和張寬仁等人都來看。


    小女孩臉上的丘疹退下,隻留有淡淡的紅斑,另一個小女孩臉上也有起丘疹的跡象。


    鄭晟拉著那小女孩走到周子旺身前,道:“她臉上丘疹退了,等同於得過一次天花,這輩子不會再染此病了。”


    周子旺往後退了一步,伸手示意鄭晟不要走近。


    況天不怕,走近細看,點頭道:“臉上的丘疹確實退了。”


    周才平聞言渾身難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湊過頭來。他萬萬不信還有這種法妙法,看了半天突然叫道:“你怎麽能證明她再不會得痘瘡了。”


    鄭晟見他處處為難自己,不客氣的問:“大少爺要我怎麽證明?”他故意拖長聲調,瞬間引燃了周才平的怒火,除了義父,周家堡還沒有人敢對他這樣說話。


    “空口無憑,不是每個人都會染痘瘡,你該自己想出證明的法子才是。”


    鄭晟剛剛確認周順已經渡過危險期,他相信周子旺不會對救活自己兒子的郎中無禮。周才平毫無緣由的不斷刁難,就是泥人也生出幾分火氣。


    “大少爺從開始就不相信我,打過我,踩過我,迫不及待的要整死我,還好老爺相信我……”


    隨著鄭晟的話越來越多,周才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現在就能找出法子來證明她不會得天花了,你以後能放過我嗎。我才是郎中,你再多話純是添麻煩。”


    鄭晟話音落時,周才平的臉已黑成豬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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