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的風雪。早晨起來,放眼望去,校園裏到處都是白皚皚的一片,令人心曠神怡,甚而至於使人止不住地要放浪形骸。不一會兒,太陽出來了,大地的氣溫迅速升高,鋪在地下、樹上、屋頂的雪很快便開始融化。堆積的垃圾裸露了,狹窄的甬路裸露了,幹枯的枝柯裸露了,破舊的瓦片裸露了,光怪陸離的世界又恢複它的本來麵貌。雪水到處流淌,到處積蓄,到處蒸發,到處滲透,於是乎,到處都變得濕漉漉的。諺曰:“下雪不冷化雪冷。”雪水融化而釋放的冷氣迅速撲向四麵八方,無論站在校園的哪個角落,首先感覺到的便是寒氣逼人。盡管如此,人們看上去還是喜氣洋洋的。又一個春天到了。春天便是陽光,春天便是溫暖,春天便是活力,春天便是希望。離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陸續返校的學生在校園裏的各個角落隨處可見,到處都可以聽到輕鬆歡快的流行歌曲,沉寂的校園也開始溢出了生機。

    ……想起來是那樣遙遠,

    仿佛都已是從前。

    那不曾破滅的夢幻,

    依然蘊藏在心間。

    ……

    那歌曲的曲調十分動聽,也催人遐思,甚至可以使人消愁解悶。

    也許這首歌太年輕了,它竟沒有引起林義深的共鳴。他站在主樓門前,不停地徘徊著。耳朵紅了,鼻子紅了,麵頰紅了,光禿的腦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還是不停地徘徊。不少熟人從他身邊路過,他隻是點點頭,連寒暄也節省了。

    ……

    我們已經走過昨天,

    哦,一年又一年。

    哦,我們走向明天。

    ……

    陽光的確很鮮豔,隻是到處都染上汙濁的雪水,仿佛一幅精美的油畫遭到了汙染,給人的感覺糟透了。林義深等得有些著急,他把兩隻手合在一起,搓來揉去,眉頭也頻頻地皺了起來。

    終於,司徒漢生從主樓裏走出來。他剛剛接到通知,學校已經決定把他調到學生處擔任處長。他今天專門到學生處交接工作。

    “老林,你在幹嗎?”他把一隻手搭在林義深的肩上。

    “等你。”林義深說。

    林義深的心情顯然很不好。他那光禿的腦殼四周,稀疏的頭發雖說仍然是黑白雜陳,但白發已經明顯地多於黑發。司徒漢生把手中拿的報紙鋪在旁邊的石凳上,拉著林義深一起坐下。接著,他便掏出一隻煙鬥,放在陽光下欣賞起來。

    “你看,怎麽樣?”他的眼神露出幾得意。

    “又換了一個?”林義深隻是瞅了一眼。

    這隻煙鬥碩大無比,幾乎像個拳頭。顏色是紫紅的,油光光的,彎曲的煙嘴像禿鷲的長喙。

    “這塊木頭是最好的一塊。”司徒漢生說。

    他往煙鬥裏裝上煙絲,點上火,美美地抽了起來。

    “司徒,告訴你,是我打開了潘多拉盒子……”林義深說。

    “什麽?”司徒漢生不懂這個典故,有些莫名其妙。林義深也不解釋,隻是把目光呆呆地掃向主樓的窗戶。

    “我想向黨委澄清……”林義深說。

    “澄清什麽?”司徒漢生問。

    “他是百分之八,不是百分之八十。”

    司徒漢生感到哭笑不得。

    “老林,我勸你練練書法吧。”他說。

    “他的確是百分之八……”林義深嘀咕道。

    他又從衣袋裏掏出一封信交給司徒漢生。

    司徒漢生把信展開,默默地看了起來:

    黨委:

    我是原中文係係主任林義深。幾個月前,我為了辭掉係主任的工作,專門在係裏搞了一次民意測驗。測驗的結果很不理想,由於事前老師們沒有思想準備,意見很不集中,沒有一個人超過半數。習江龍得票最少,僅占百分之八。我在向黨委匯報時,私自把百分之八改為百分之八十,犯下了嚴重的錯誤,我請求給我處分……

    司徒漢生沒有看完,就把信三下五除二地撕了。

    “司徒,你……你已經兩次了……”林義深想阻攔,沒有攔住。

    “兩次我都不後悔。”司徒漢生說。

    林義深晃動著光禿的腦殼,疑惑地盯著司徒漢生。

    “老林,我知道你是為了習江瑤。”司徒漢生說。

    “也許是吧……”林義深說。“三十年來,我和她的感情都沒有變,也不可能變……不錯,我有了個溫暖的家庭,可她呢?她的青春被葬送了,她的理想被葬送了……不錯,她平反了,可平反對她還有什麽意義呢……”

    “老林,你錯把三十年前的習江瑤和三十年後的習江瑤當成一個人。”

    “本來就是一個人。”

    “那是生物學的概念。”

    司徒漢生默默地吧嗒著煙鬥,目光盯向腳邊的一顆枯草。那是一株狗尾草。春天到了,春天意味著什麽?意味著百花吐豔,同時也意味著狗尾草還會瘋長……

    夜幕降臨了。林義深按時來到習江瑤的住所。他一推開房門,就看見習江瑤在門廳裏正和淚流滿麵的白敏說話。他馬上聯想到黃曉春,心裏不免有些悲哀。

    “林先生……”白敏局促不安地擦拭著眼淚。

    “哦,白敏,小黃怎麽樣啦?”林義深問。

    “天天都穿緊身衣。”白敏一開口,眼淚又流了出來。

    “不要著急,他會好起來的。”林義深連忙安慰她。

    “他整天滿口‘否定’呀‘否定’,還說什麽他發現地球是方的……”

    “會好的,會好的……”

    白敏走了,林義深禁不住長歎一聲。

    “生活裏不總是喜劇。”習江瑤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房門打開,讓林義深進去。

    林義深一進門,便大吃一驚。平時他們下棋用的圓桌已經擺滿了香噴噴的酒菜。有一盤紅燒雞塊,一盤糖醋鯉魚,一盤油燜大蝦,一盤迴鍋肉,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涼拌海蜇,一盤鬆花蛋,一盤醬牛肉。寫字台上還放著三瓶酒,一瓶茅台,一瓶紅葡萄酒,一瓶白蘭地。紅葡萄酒和白蘭地都是煙台張裕公司生產的。酒瓶旁邊放著兩個高腳杯,裏麵已經斟滿了紅葡萄酒。

    “你幹嗎?”林義深看了習江瑤一眼。

    “今天是我的生日。”習江瑤說。

    “生日?”林義深晃動著光禿的腦殼,目光透著幾分疑惑。“這菜你做的?”

    “定做的。”

    “在哪兒?”

    “百樂餐廳。”

    “檔次也太高了。”

    “我一向主張‘三光’政策:吃光,喝光,用光。”

    林義深把目光掃向習江瑤,習江瑤額前那一綹灰白的頭發還是那麽醒目,藏在高倍近視鏡片後麵的眼睛還是那麽深邃。

    “愣什麽?坐下吧!”習江瑤說。

    林義深便在通常他坐的位置上坐下來。

    習江瑤馬上把電視機打開。

    隨著屏幕一亮,習江龍的半個身子出現在電視畫麵中。他神采奕奕、文質彬彬地侃侃而談,一雙對眼兒目光炯炯,雄視一切。

    ……我們國家的教育體製應當徹底改革,教育體製的弊端有目共睹。學生從小就被灌輸了上大學出人頭地的思想。升學率成了衡量學校好壞、教師水平高低的惟一標準。看看報紙,隻要表彰某個教師,總離不開升學率。這是極端錯誤的。社會需要的人才是各個方麵的。從人的智力結構來說,並非每一個人都適合到大學深造。合理的教育體製應當采用分流的辦法。我稱之為分流製。我們普及初中教育,那麽,從初中到高中就要分流。一部分升入高中,一部分讀職業中學,一部分就業。高中到大學還要分流。一部分升入大學,一部分就業。大學畢業再繼續分流。衡量一個教師的水平,不能以升學率為標準,而要以教學反饋為標準,也就是看這個教師的學生在社會上有多少是有用的合格的人才。追求升學率,其結果隻能使教育出現惡性循環……

    “關上!”林義深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習江瑤把電視關上,又拿起茅台,把擱在桌子上的兩個酒盅斟滿。

    “來,祝我生日快樂!”習江瑤拿起一個酒盅。

    “這話應該我說。”林義深拿起另一個酒盅。

    兩個人碰了一下酒盅,習江瑤抿了一口,林義深卻把酒一口喝下。

    “真是好酒!”林義深說。

    “聽音樂嗎?”習江瑤說。

    “好吧。”林義深點點頭。

    習江瑤打開錄音機,裏麵響起了非常悅耳的歌聲。

    想起來是那樣遙遠,

    仿佛都已是從前。

    那不曾破滅的夢幻,

    依然蘊藏在心間。

    ……

    “婁先生特別喜歡茅台。”林義深說。“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喝酒,在他家,他說,一般的酒醉的是人的肉體,茅台醉的是人的靈魂。”

    “深刻!深刻極了!”習江瑤說。

    “可惜,他走了。本來我想在他的指導下,重新注釋元明清的雜劇。可惜……”

    “我理解。”

    “和婁先生在一起談話是一種享受。他旁征博引,舉一反三,鞭辟入裏,真像一杯醇香的茅台酒。”

    林義深說到這裏,拿起茅台酒,自斟自飲,一連喝了兩盅。他的臉變得紅撲撲的,光禿的腦殼也沁出了汗珠。他平時雖然喜歡喝酒,卻沒有酒量。幾盅酒落肚,他便有些雲山霧罩了。此時此刻,他完全失去了平時謹慎行事的心態,他好像覺得自己也是鬥酒詩百篇的詩仙,茅台酒的醇香完全滲透了他的靈魂,使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已經超凡脫俗,並且不斷地升華。隻是屋裏有點兒悶,好像空氣不太流通。他脫下外衣,往床上一扔,拿起筷子,搛了塊雞肉就塞進嘴裏。

    ……

    哦,一年又一年。

    哦,我們走向明天……

    林義深也情不自禁地哼了起來。

    “老林,你知道嗎?”習江瑤笑了。“多少年來,我一直為你感到遺憾,你為什麽不是方達生?我曾經為你極力爭取過,導演說,你的氣質不像。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你哪兒不像。也許這是一種先兆?”

    “我和你不一樣,我恨《日出》,恨陳白露,恨方達生,恨……什麽都恨……一切都恨……”林義深說。

    “也恨你自己嗎?”

    “當然。”

    “恨什麽?”

    “什麽都恨……”

    林義深自己又喝下一盅酒。他已經有了幾分醉意。奇怪,越是有了醉意,他對酒的興趣越濃。他盯著眼前那瓶茅台,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把它全都喝下去,一滴也不剩。

    “老林,我們的恨也許太多了,我們已經承受不起生活給我們釀製的恨,你說,是不是?”習江瑤說。

    “對……你說得完全對……”林義深說。

    “如果讓你對生活說一句話,你會說什麽?”

    “去他媽的!”

    “說得好!‘去他媽的’……多麽精彩絕倫!”

    兩個人又舉起了酒盅。

    林義深的臉紅得像塗了一層紅色的油彩。蒙矓中,他聽到習江瑤在朗誦著什麽:“……狼和羊之間根本不可能同條共貫。奉勸你能夠迷途知返,迅速改變資產階級看家狗的立場,轉向無產階級人民的立場上來。社會主義改造的大門,對你是敞開的。猛省吧!習江瑤,你改過自新的時候已經到了……”

    “你……你不是已經撕了嗎?”林義深睜大迷昏的雙眼。

    “刻骨銘心哪。”習江瑤笑了。“我試過多少次,也無法刮掉。”

    “你是個……是個……邪惡的女人……”

    “為什麽?”

    “你在墮落、放蕩……”

    “你怎麽敢說我墮落!你跟我有什麽關係,敢這麽教訓我?”

    “自然現在我跟你沒有什麽關係……”

    “難道從前我們有什麽關係?”

    “呃,呃……自然也不能說有。不過你應該記得你是很愛過我……你也知道我這一次到這裏來是為什麽?”

    “我不知道……”

    “我不喜歡看你這樣,我要你跟我迴去……”

    “迴去?迴到哪兒?”

    “我說你迴到我哪裏。你應該有個自己的家。”

    “你妻子怎麽辦?還有,你的孩子呢?”

    “不管他們!隻要你和我,我和你一切便有啦……世界之大,何處沒有安身之地……”

    “這是真的?”

    “我發誓……”

    林義深手舞足蹈地唱了起來:

    哦,一年又一年。

    哦,我們走向明天……

    “那麽,為了明天……”習江瑤舉起了酒盅。

    “對,為了明天……”林義深馬上響應。

    此時此刻,他的神誌模糊了,他的意識混亂了,時間的差異和空間的距離統統消失了。他抓住習江瑤的一隻手,狂熱地吻起來。

    習江瑤靜靜地笑著。

    錄音機裏的歌曲在繼續唱:

    ……哦,一年又一年。

    哦,我們迎接明天。

    ……

    習江瑤站了起來,把一隻裝滿葡萄酒的高腳酒杯拿起來。

    “老林,來,喝了這一杯就上路!”她說。

    “對,上路……”林義深毫不猶豫拿起酒杯,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下。

    不一會兒,他就感到天旋地轉,身體支撐不住了。習江瑤扶他躺在床上。他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隻有光禿的腦殼閃著亮光。習江瑤掏出手帕,輕輕地擦拭他額上的細汗。她把林義深安頓好,便來到寫字台前,從抽屜裏拿出幾個存折和信紙信封。她用鋼筆在信紙上寫道:

    安楠:

    我要走了,心中有點未了的心願,請你代辦。這四張存折是我的全部積蓄,請你到銀行取出來,一分為二,其中的一半送給舒誌輝的妻子,另一半送給向景嶽先生。

    習江瑤

    即日

    寫罷,她把存折和信都裝進信封裏,用膠水把信封封好,然後她在信封上寫道:

    請白敏女士轉交安楠女士

    她把信封看了看,便站起來,把門拉開。

    門廳裏很黑。她摸到白敏家,把信封從門下邊的縫隙塞進去。

    這時,她才如釋重負地喘了口粗氣。

    不一會兒,她又迴到自己的房間,拿起另一杯葡萄酒,一口喝下,然後走到床前,躺在林義深的身邊。

    “老林,我來了,等等我,咱們一起上路……”她說著,便閉上了眼睛。

    錄音機裏的歌手們還在激昂地高唱:

    ……

    太陽在不停地旋轉,

    自古就沒有改變。

    宇宙那無邊的情懷,

    擁抱著我們的心願。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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