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春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困擾著。雖然周圍的環境依舊,他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有些陌生。校舍、操場、樹木、草坪……所有的東西仿佛都不那麽對頭。寒風吹得他有些發抖,他依然昂首闊步,目不旁瞬地沿著甬路向前邁步。厚厚的雲層好像一床沾滿油汙的破棉被把太陽包裹起來,極目天空,哪兒也找不到太陽的蹤跡,仿佛太陽今天壓根兒就不曾露過麵。甬路兩側,冬青樹叢修剪得倒是十分整齊,隻是在這陰冷的季節裏,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不知哪兒的高音喇叭正播放著交響樂,那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曲》。也許因為高音喇叭的音質太差,交響樂曲聽上去那麽刺耳。加上寒風的唿嘯聲,讓人簡直無法忍受。好在黃曉春心事重重,外界的聲音對他的聽覺器官產生不了多大的刺激作用。他走得很慢,好像在清風明月下散步。走到籃球場外,他站住了,中文係的幾個男生正在打籃球,那龍騰虎躍的場麵吸引住他的目光。李夢田也在其中。他身體壯實,跑動得最為積極。黃曉春沒有教過李夢田,他並不認識李夢田。隻是由於李夢田在學校發動了驅逐煙廠的運動,成了知名人物,他才知道中文係有這麽個角色。但這個角色究竟是哪個學生,他根本對不上號。他把目光射向李夢田,完全是因為李夢田在球場上橫衝直撞的樣子使他產生了幾分羨慕。盡管他對體育一向不在行,甚至連球類比賽的許多基本規則都搞不清楚,但他喜歡那種互不相讓的激烈的競爭。

    “黃老師!”李夢田看見了他,便擦著汗水地喊了起來。“來,打球!”

    “我可不行。”黃曉春笑著搖搖頭。

    “沒關係,反正就是玩嘛。”

    “那我就濫竽充數了。”

    黃曉春一時心血來潮,竟破天荒地走進籃球場。飛來一個球,是學生有意扔給他的。他居然接住。他雙手握著球,好像端著尿盆,向前跑了幾步,使勁往上一扔,球居然進了籃筐。

    學生都向他鼓掌喝彩。

    他上癮了,還想投中幾個。學生都有意照顧他,他得球的機會其實不少,而且隻要球到了他的手裏,對方也隻是虛晃一槍,並不怎麽攔截。不知為什麽,他再也沒有投中過一個球。他發現別人投球都不是“端尿盆”的姿勢,於是他就模仿別人的動作,把球舉起來,從頭部右側單手投籃。球還是不進,倒是出了一身大汗,心裏覺得暢快了許多。終於,他累得氣喘籲籲,退出場外。

    “黃老師,你短練哪。”李夢田也跟著退了出來。

    “這東西我一竅不通。”黃曉春說。

    “可你精通學問,你在丹東會議上的演講我也拜讀過,真了不起。”

    “你是誰?”

    “李夢田。”

    “李夢田是你?”黃曉春不免有些驚訝。

    “不像嗎?”李夢田笑了。

    “你像赫拉克勒斯。”

    “什麽?”

    “赫拉克勒斯是宙斯和阿爾克墨涅生的兒子。他神勇無敵,出生不久,天後赫拉派來兩條毒蛇害他,都被他殺死。他在養父安菲特裏翁教育下成長,做出了許許多多驚天動地的業績。”

    “你是說我?”李夢田又笑了。

    “你為什麽帶著學生上街遊行?”黃曉春問。

    “隻是想改變現狀。”

    “要求改變現狀沒有什麽錯誤。現狀為什麽不能改變呢?比方說,籃球為什麽就不能是方的?籃球場為什麽就不能是圓的?男人為什麽就不能留辮子?女人為什麽就不能剃個禿子?我們的祖先曾經赤身裸體過,為什麽我們就不能赤身裸體地出現在馬路上、公園裏呢?沒有道理,根本沒有道理,一點點道理都沒有。人類的因循守舊真是不可救藥。老子主張返樸歸真,他才有道理。”

    李夢田聽罷,不禁蒙然張口,如坐雲霧。

    “黃老師,他們說我們過激,我們的方向錯了嗎?”他問。

    “方向?方向就是四方四隅。”黃曉春說。“四方就是東、西、南、北,四隅就是東南、西南、東北、西北。籠統地說,是八方。既然是八方,朝哪一個方向走都對。人從一下生,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走過一段路程,而這段路程的確是用你自己的腳步一步一步地量出來的,這就足矣,這就可以無怨無悔。為什麽自己喜歡坐著,就不讓別人站著呢?為什麽自己喜歡閉上眼睛,就不讓別人睜開眼睛呢?為什麽自己喜歡追逐臭味,就不讓別人使用香水呢?為什麽自己喜歡上吊,就不讓別人抹脖子呢?這沒有道理,一點點道理都沒有。”

    “黃老師,你的理論概括起來說,是什麽?”

    “兩個字:否定。”

    “否定?否定什麽?或者說,什麽才可以否定?”

    “什麽都可以否定。今天否定昨天,明天又將否定今天,這是大自然的規律。抗拒否定,隻能帶來萬劫不複的災難。人類犯過很多錯誤,這些錯誤很難糾正。譬如孟子說:‘心之官則思。’人的心髒有思維功能嗎?現代人意識到這一點,卻無法糾正。‘我心裏想’,‘他心裏想’,‘你心裏想’……大家都這麽說,幾千年了,為什麽得不到糾正呢?什麽‘心心相印’,‘心潮澎湃’,‘心馳神往’,‘心甘情願’,‘心懷叵測’,‘心領神會’,‘心口如一’,‘心有靈犀一點通’……全是胡說八道。你發現沒有,人人都這麽說,而且說得都那麽一本正經,像煞有介事。可見人很容易積習成癖。我一直在想,人類有多少錯誤是在原始社會產生,並遺留到現在的呢?難道僅僅是把心髒當做思維的器官嗎?我看沒有那麽簡單,絕對沒有那麽簡單。你說,是不是?所以我說,必須敢於否定。”

    “這可不容易。我們隻是否定了一丁點兒,也許隻是萬分之一,就讓大兵用警棍趕了迴來。”

    “這是大自然的過錯,因為它讓人類主宰世界太久。人類主宰世界太久,便忘乎所以,甚至連自己屬於哺乳動物的事實都忘記了。”

    “你說這個錯誤究竟什麽時候能夠得到糾正?”

    “當人類被列為一級保護動物時,這個過錯才能徹底糾正。”

    李夢田忍不住笑了。他覺得黃曉春非常風趣幽默,那張曾經震驚四海的嘴巴想不到還能吐出如此令人捧腹的奇談妙論。不過,他實在弄不明白,黃曉春在丹東會議的發言條分縷析,邏輯嚴密,而現在他的思想為什麽顯得雜亂無章呢?

    黃曉春掃了李夢田一眼,又抬頭望望天空。天空還是陰沉沉的,好像一口廓落無比的大鍋正向大地扣過來,看樣子,要不了多久,大地上的一切——包括人類和自然界——統統要被扣在下麵。黃曉春突然激動起來。他的麵孔漲得通紅,兩道犀利的目光仿佛在搜尋著什麽,由上而下,由左而右,由前而後,由近而遠,倔強地掃來掃去。

    “什麽都可以沒有,否定不能沒有……”他說。“即使沒有生命,也絕不能沒有否定。否定是造就人類文明的手段,沒有否定就沒有進化,沒有否定就沒有革新……”

    他的嘴喋喋不休,目光變得有些呆滯。

    李夢田不由得吃了一驚。他開始感到和天才交談其實並不那麽輕鬆。

    晚飯後,唐誌彬約請黃曉春到他家談論文。白敏想向唐誌彬學點東西,也陪著黃曉春一起去了。

    唐誌彬是個性格內向、不苟言笑的人。表麵上看,他體態臃腫,皮膚粗糙,臉色總是陰沉沉的,令人望而生畏,實際上他的脾氣異常溫和。黃曉春跟隨他多年,還沒見過他發一次脾氣。今年他應大地出版社的約請,主編了一套《中國當代散文選》。他讓黃曉春以《中國當代散文麵麵觀》為題寫一篇論文,用為全書的前言。黃曉春就快就完成了任務,並交給唐誌彬審閱。唐誌彬今天找黃曉春來,談的就是這篇論文。

    像往常一樣,唐誌彬坐在寫字台前的轉椅上。他的書房很小,到處堆滿了書,已經沒有安放沙發的空間,他隻好在身後放兩把椅子和一條凳子,來了客人,他不必起身,隻要讓轉椅旋轉一百八十度角,就可以和客人交談。那條凳子就是他和客人之間的茶幾。在唐誌彬的客人中,大概屬黃曉春和白敏坐這兩把椅子的時間最長。他們坐在這裏,得到了暢遊知識海洋的深刻體驗和無窮樂趣。現在,當他們再一次坐在這兩把椅子上時,卻發現唐誌彬的神色異常嚴肅。好像遭到什麽不幸,又好像受到什麽淩辱。他坐在那裏默默地抽著煙,目光顯得那麽呆滯,似乎黃曉春和白敏與他素昧平生。

    “黃先生,我們是不是打擾了你……”白敏非常敏感,她小心翼翼地觀察唐誌彬的表情,仿佛答案就隱藏在唐誌彬的臉上。

    “哦……你們……坐……”唐誌彬看了黃曉春一眼,從桌子上拿起黃曉春起草的論文《中國當代散文麵麵觀》,隨便翻了幾頁,便把稿子遞給黃曉春。

    黃曉春把稿子從頭至尾翻了一遍,發現唐誌彬一個字也沒有修改。

    唐誌彬把煙掐滅,又把黃曉春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顯得憂慮重重,神情也格外冷峻。

    “沒有改就是沒有否定,沒有否定就沒有提高。”黃曉春說。

    “我看沒有必要改。”唐誌彬說。

    “怎麽可能沒有必要呢?”黃曉春嘲弄地笑了。

    白敏推了黃曉春一把,企圖阻止黃曉春說話。黃曉春也推了她一把,並毫無顧忌地轉過頭來瞪了她一眼。

    “你自己認為需要修改嗎?”唐誌彬問。

    “要是否定沒有達到極致,當然需要。”黃曉春說。

    唐誌彬又拿出一支煙,默默地點上火,默默地品著煙的香味。過了好久,他伸手把《中國當代散文麵麵觀》拿過來,放在寫字台上。

    “曉春,有些話我不能不說了。”他說,語氣顯得異常沉重,說話的速度也放慢了許多。“你在丹東會議上的發言,雖然充滿了批判的精神,說出了許多的確應該說的話,不過,並不是所有的觀點都經得起推敲。要是你能正確地把握自己,丹東會議本來應當是一個很好的起點。”

    “唐先生,我也認為那是個起點。”黃曉春說。

    “從丹東迴來以後,你都幹了些什麽?你熱衷於演講,熱衷於報告,熱衷於接受記者采訪。你變成一個否定狂,從十年否到五十年,從五十年否到五千年;從文學否到曆史,從曆史否到哲學,從哲學否到政治。”

    “我已經把山頂洞人否定了。”

    黃曉春顯得十分平靜,仿佛此時此刻唐誌彬不是在批評他,而是在向他轉達某種相當重要的信息。

    唐誌彬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白敏,似乎想說什麽,話到唇邊,卻又咽了迴去,隻是把香煙夾在唇間,一口接一口地抽個不停。

    “我在猶豫,習江瑤的《梨花賦》要不要選進去。”唐誌彬換了個話題說。

    “我看不要了吧。”黃曉春說。

    “你不是很敬佩她嗎?”

    黃曉春笑了笑,沒有迴答。說心裏話,他並沒有看重習江瑤的文學創作。他的文學觀極為狂傲,他期待的作品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福克納的《喧囂與騷動》、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盡管習江瑤的許多作品都曾經在文壇上引起極大的轟動,但在黃曉春的心目中,它們甚至算不得嚴格意義的文學創作。他起初被習江瑤吸引住,完全是因為習江瑤那充滿傳奇色彩的苦難經曆。後來,習江瑤那充滿閃光點的思想又不斷地向他發出召喚,並不斷地叩動他的心弦,他終於被折服了。他深深地感到,眼前這個瘦弱的女人身上有一種潛藏的力量,這種力量不斷地向他輸送,向他發出唿喚,使他全身的熱血都沸騰起來。他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自信過,他覺得自己已經具備了一種一往無前的力量,這種力量足以將所有企圖阻止他前進的勢力全部摧毀。

    “唐先生,還是迴到剛才的話題吧。”黃曉春突然說。“我知道你遲早要說的。這算不了什麽,學生和老師不一定完全一致。荀子是儒家,他的兩個學生韓非和李斯都是著名的法家。唐先生,你說吧。也許這場談話會成為流芳百世的佳話,甚至是經典的對白。”

    唐誌彬陷入深沉的思索。

    “唐先生,請原諒。”白敏說。“他這幾天不舒服,說話沒著沒落的……”

    “我隻是對某些問題產生了一些想法,怎麽就是‘沒著沒落的’?”黃曉春很不滿。

    “是哪些問題?”唐誌彬的兩眼眯了起來。

    “問題多著呢!”白敏說。“什麽人的思維細胞不在大腦裏,而是在腳心裏;什麽人本來應當用手走路,進化出了點意外,才使得手腳的功能發生移位;什麽……”

    “我說得完全正確。”黃曉春說。“遠古社會人類認為思維的器官就是心髒,現代科學又認為大腦是思維器官,其實都錯了,應當全部否定。人的思維器官是在腳心裏,這才是正確的答案,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發現之一。”

    “唐先生,你看他又胡說了不是?”白敏苦笑了一聲。

    “愚昧!愚昧透頂!現代科學就是現代愚味。因為科學使人們囿於一孔之見,使人們喪失了否定的精神。現代科學把人們的視野引進聲、光、電的世界,束縛了人們的手腳。現代科學應當否定,根本不值得讚美。”黃曉春說。“我認為,人類必須經常進行自我否定,恢複原有的進化程序。”

    “原有的進化程序是什麽樣子?”唐誌彬問。

    “他是說,人類的進化發生了錯誤,比方說,按原來的程序,應當用手走路,也就是倒立行走……”白敏說。

    “胡說!”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黃曉春粗暴地打斷了。“什麽‘倒立行走’?今天的人類才是倒立行走。真是可悲,今天的人類明明是倒立行走,卻把正常的行走視為倒立行走。”

    黃曉春顯得很激動,嘴角溢出了許多白沫。唐誌彬不覺皺起了眉頭。他注意地觀察著黃曉春,他驚奇地發現,黃曉春的情緒竟突然消沉下來,他悵然若失地盯著窗外,好久好久。他也跟著黃曉春把目光投向窗外。月色蒼茫,萬籟俱寂。校園裏那種特有的靜謐的氣氛緊緊地包裹著周圍的一切,把書房內濃濃的書卷氣烘托得分外清晰。當他把目光收迴來時,黃曉春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湧到頭部的血液大概已經退迴心髒,他的麵孔又恢複了往常的那種蒼白。不過,他的目光也隨著失去了光澤,仿佛那兩隻眸子是鑲嵌在眼眶裏的兩個玻璃球。

    “黃曉春,你要是有點幽默感就好了。”唐誌彬說。

    “我沒有嗎?”黃曉春問。

    “至少現在沒有。”

    “以前也許有過,後來才沒有的。”

    “為什麽?”

    “因為它被否定了。我總是在不斷地否定我自己。今天否定昨天,明天又將否定今天。河水在否定中流淌,小鳥在否定中歌唱,太陽在否定中閃光,宇宙在否定中膨脹。否定在改變一切,否定在推動一切,否定在刺激一切,否定在淨化一切。”

    唐誌彬把《中國當代散文麵麵觀》推到一邊,然後他站起來,把窗戶推出一條縫隙,向外放放煙。

    黃曉春的眼睛又變得黯淡了。他默默地注視著唐誌彬的動作,似乎要從那裏麵找出潛藏其中的秘密。

    “唐先生,聽說學校要處分曉春,真的嗎?”白敏問。

    “有人跟我說過,要采取三條措施。”唐誌彬說。“第一、讓曉春停課反省;第二、責令曉春寫出書麵檢查;三、五年之內,不考慮曉春的職稱晉升。但這隻是他個人的意見,不是學校的意見。”

    “誰說的?”

    唐誌彬坐下來,默默地抽著煙,沒有迴答。

    “唐先生……”白敏還要說什麽,唐誌彬擺擺手,把她的話擋迴去。

    “你讓曉春多休息,他太疲勞了。”唐誌彬說。

    “我也說他太累了,他就是不聽。”白敏說。

    “我感覺挺好的。”黃曉春說。

    “黃曉春,你必須好好休息。文章還是我寫吧。”唐誌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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