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鳳鬧了整整一夜,鬧得習江龍筋疲力盡,頭昏腦脹。習江龍很奇怪,他和方菡先在金牛公園幽麵,然後才去了百樂餐廳,孫明鳳怎麽知道他們的行蹤呢?天亮以後,他發現孫明鳳的眼睛已經變成了兩個大蜜桃。雖然停止了哭泣,卻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一動也不動,樣子十分嚇人。孫明鳳上午有課,這怎麽辦?習江龍心裏急得油煎火燎似的。

    “江龍,給明鳳請個病假。”習江瑤說。

    習江龍連忙跑下樓,往實驗中學打了個電話,說孫明鳳早上起床以後,肚子突然劇烈疼痛,需要馬上看看大夫。打完電話他又連忙跑迴家,看看局勢有沒有好轉。

    習江瑤麵無表情地在屋裏來迴地踱著步,眼睛甚至沒有投向孫明鳳一眼,好像這裏隻是一塊公共綠地,她到這裏來的目的不過是散散步而已。她雙手抱著雙臂,右手指端燃著一支香煙。一縷輕淡的煙霧在她身邊繞出一條不規則的曲線,盤曲上升。

    孫明鳳呆呆地盯著前麵,紅腫的眼睛不見一滴淚水。

    “怎麽樣?”看見習江龍進來,習江瑤這才開口問。

    “他們學校同意調一下課。”習江龍說。

    習江瑤抽了兩口煙,把目光掃向空中,掃向天花板,最後落在婁師賢題寫的條幅上。她好像第一次發現這幀條幅,竟目不轉睛地盯了許久。條幅是婁師賢用楷書寫的。楷書的風格粗獷,有幾分魏碑的韻味,又有幾分漢隸的意蘊,看上去那麽古樸大方,使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龍鳳呈祥,天作之合。”她沉吟道。

    接著,她繼續大口地抽煙。依然來迴地踱步。不一會兒,她踱到窗前,把煙灰彈到花盆裏。她抬起頭,遙望天空,天空萬裏無雲,藍得仿佛剛剛被人用蘸著水的抹布擦拭過。藍天之下,有一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向南飛翔。

    “幾行歸塞盡,念爾獨何之。”她突然吟詠起一首唐詩。雖然隻吟詠了兩句,卻溢出了無限的滄桑感。“明鳳,原先我以為你會去找律師。比方說,我就是律師,我會問你,找我幹嗎?你怎麽迴答?我很擔心,人家方菡也會找律師。你在大庭廣眾之下打了她,罵了她,汙辱了她,人證物證都有,她的所謂過錯僅僅是和你的丈夫在一起吃飯。你是知書達禮的人,不會不知道法院將怎樣宣判。明鳳,你為人師表,為什麽那麽衝動?”

    “我怕什麽?大不了一死……”孫明鳳終於開口了。她的聲音很低,如果不注意聽,幾乎無法分辨她吐出的每一個音節。

    “不錯,人遲早都要死。人要想死,方法很多,可以上吊,可以自刎,可以跳樓,可以服毒……當然,吃安眠藥是最佳選擇。那麽,你下了決心嗎?”

    “他們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怎麽啦?你說的‘第一次’是什麽意思?不管指什麽,至少這一次什麽也不是。”

    孫明鳳抬頭看了習江瑤一眼。

    “是我讓江龍約見她的。”習江瑤又補充道。

    孫明鳳的神色略顯得驚愕。

    習江瑤把煙蒂放進花盆裏,又拿出一支煙來。

    “習江瑤是個什麽樣的人,你至少有所耳聞。”她說。“說她是個才華橫溢的作家不過分吧?她曾兩度在文壇引起轟動。兩次轟動之間,她蒙受了二十多年的不白之冤。我相信你見過牛鬼蛇神,或許也批判過牛鬼蛇神,我敢肯定,你沒有牛鬼蛇神的生活。你知道牛鬼蛇神遭受著什麽樣的折磨嗎?拳打腳踢,這是家常便飯;批鬥遊街,也是小菜一碟。你會說,左不過是非人的折磨唄。那麽,你知道非人的折磨是什麽滋味嗎?夏天,氣溫四十多度,中午,烈日之下,站在凳子上,脖子上掛了八塊磚。一塊磚有多重?五斤。八塊磚有多重?五八四十。用什麽材料懸掛?鐵絲。在四十斤重壓之下,鐵絲勒進肉裏。這一切到底為什麽?難道她真的十惡不赦?難道她真的是個魔鬼?不,她同其它人一樣,有正常的軀幹,正常的四肢,正常的五髒,正常的五官,正常的大腦,正常的新陳代謝,正常的喜怒哀樂……她也需要生活,需要家庭,需要溫暖,需要感情,需要交流。所有她本來應當擁有的一切全都被剝奪得一乾二淨……”

    “姐……”孫明鳳臉上露出惶惑的神色。

    “這就是一個中國女作家的遭遇。三十年前的習江瑤你並不認識。你第一眼接觸的習江瑤就是一個變形的怪種。她麵目猙獰,蓬頭曆齒,手腳蜷縮,好像童話故事裏的老巫婆。我沒有說錯吧?”

    “姐,我可沒這樣看你……”

    “我知道你沒有。我說的是事實。我這個人從不否認事實。你知道嗎?這些事實為什麽能成為事實?”

    習江瑤用力地吸了一口煙,以至於眉頭都不得不皺起來。

    孫明鳳從習江瑤的聲音和神情裏,感受到的是一種極其恐怖的力量。這種恐怖的力量極大地淡化了習江龍對她造成的傷害。她全身抖動了一下,繼而又搖了搖頭。在不知不覺當中,她的思維已經完全被習江瑤控製。

    “告訴你吧,是因為我對生活發生了錯誤的理解。”習江瑤徐徐地吐出一縷煙霧,眯起了眼睛。“我花費了二十多年的時間,終於領悟了生活的真諦。可惜,太晚了。你以為我來找你們,是為了尋求你們的同情憐憫嗎?不,我是為了你們。江龍是個人才,但不夠出色,他需要我的經驗。當然,這遠遠不夠,他還需要你的幫助。我這一生還有什麽追求呢?對我來說,一切都是過眼的煙雲。我惟一的希望就是我的經驗不要隨我一起化為灰燼。你可以放心,我很知趣,一旦我的希望實現,我會馬上離開你們,尋找我自己的樂土。”

    “我沒嫌棄你……”

    “我沒說你嫌棄,我隻要求你學會理解。江龍現在就好像在奧運會的競技場上,他麵對的對手都是超一流的。第一局,他勝了;第二局,他又勝。他現在正準備進行第三局的比賽。他需要幫手。你能提供這種幫助嗎?不能,我也不能,方菡卻能。她的一支筆抵得上千軍萬馬,為什麽要拒絕她的幫助呢?”

    “他們之間本來就不幹淨。”

    “什麽是‘幹淨’?什麽是‘不幹淨’?人類越進化越愚蠢,竟把那方寸之地看得如此之重。幾千年來,為了那方寸之地,多少人鋌而走險,多少人反目成仇,多少人血肉橫飛,多少人家破人亡。說穿了,那隻不過是一塊細胞的結合體。那些細胞並不特殊,也是由細胞質、細胞核、細胞膜構成的。隻有那些無聊庸俗的人才把它視為聖土,以至於要用生命和鮮血來捍衛它。”

    “誰不想維護自己的家庭?”

    “你是在維護自己的家庭?”

    “你沒有……”

    孫明鳳本來要說“你沒有家庭,當然不會理解我的心情”,可是,話剛開了個頭,她又咽了下去。

    習江瑤完全明白孫明鳳的意思,她根本不在意。她把香煙放在唇間,動作優雅地吸了一口,然後又從唇間把煙霧噓了出來。

    “想維護家庭也無可非議。”她說。“問題在於靠什麽維護家庭。靠猜忌?靠哭鬧?靠雞飛蛋打?靠昏天黑地?這樣做,實際是公開示弱,也是公開挑戰。公開示弱,隻會讓別人瞧不起你,結果隻是讓江龍煩你,從而使感情出現裂痕。公開挑戰,你的對手是誰?是方菡。你用什麽條件戰勝她?除了你已經是江龍的妻子,你還有什麽優勢?年齡?相貌?氣質?你挑戰的結果隻是把江龍推向方菡。”

    孫明鳳被習江瑤這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

    “欲人之愛己也,必先愛人;欲人之從己也,必先從人。”習江瑤說。“明鳳,如果我是你,我會用笑容麵對方菡,而不是用眼淚。你信嗎?”

    “姐,真是你讓他找的方菡?”

    “信不信由你。”

    習江龍不由得歎了。習江瑤真有辦法,她不像一般人那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男人臭罵一頓,然後再用好話哄轉女人,相反,她劈頭就先把悲傷已極的孫明鳳教訓了一頓。孫明鳳居然被降伏了。特別是習江瑤不動聲色地把責任攬了過去,真是神來之筆,生花之筆。這樣一來,本來極其被動的習江龍一下子躍身進入主動的地位,堵在心裏的石頭也全部落了地。

    “你總是鬧,為什麽不聽聽我的解釋?”習江龍用散斜的目光盯著孫明鳳。

    “你解釋吧,當著姐的麵,說個清楚!”孫明鳳說。

    “本來可以把方菡請來麵談,自從上次鬧了那一場,她敢登門嗎?她是我的學生,全部關係如此,你偏要節外生枝。”

    “你和她的事情滿城風雨,這怎麽解釋?”

    “有人喜歡造謠惑眾,我有什麽辦法?姐被別人潑了一身汙水,二十年翻不過身來,能說姐不好嗎?這些年,我四麵受敵,天天都有人向我射來明槍暗箭。為什麽?因為我和婁先生情同父子,我是婁先生最得意的弟子,這就是要害,你懂嗎?在婁先生倒運時,隻有我一個人在他身邊。現在婁先生走紅了,居然一下子冒出那麽多弟子。他們排擠我,咒罵我,就是為了阻止我成為婁先生的傳人。他們在政治上整不倒我,就製造桃色新聞,企圖把我搞臭。這些情況你都知道嗎?”

    “你……你又沒告訴我……”

    “我不想讓你擔憂。”

    習江龍見孫明鳳的臉色完全緩和下來了,心裏暗自說:“人莫予毒,天意如此。一個黃臉婆居然也想跳幾下桑巴舞,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貨色。哼……”

    家裏隻剩下習江龍一個人。他一邊輕鬆地吹著口哨,一邊對著鏡子用電動剃須刀刮胡子。刮著刮著,他突然被自己那一雙對眼兒吸引住。過去,他非常厭惡自己的對眼兒,也曾四處求醫,希望得到矯正。後來,當他得知無論中醫還是西醫,對他的對眼兒都無可奈何時,他傷心透頂。這一雙讓他厭惡傷心了五十年的對眼兒今天似乎變了,變得似乎那麽富於魅力。或許他的全部命運都包含在這一雙水汪汪的對眼兒裏。人的命運真是奇妙無比,盡管前程不斷出現許多險情,但每一次都能化險為夷。能說“吉人自有天相”的古訓沒有道理嗎?周公身似枯木,孔子貌賽惡鬼,皋陶色如削瓜,伊尹麵無須眉,傅說背有駝峰,大禹跛足,商湯偏癱,唐堯虞舜目中都有三個瞳人……這些古代的傳說過去他都不相信,現在他的看法完全變了。如果說因為他們或聖或賢,古人才編造出他們的“天相”來,這恐怕說不過去。即使他們的“天相”是編造出來的,至少也可以說明“吉人自有天相”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否則,古人編造什麽不好,為什麽單單要編造出他們的“天相”呢?習江龍越琢磨越欣賞自己的對眼兒。他發現自己的對眼兒還是挺有風度的,含蓄,深沉,犀利,明亮。與前聖前賢相比,他的“天相”可以說美不勝收。假如現代醫學宣告對眼兒已經可以矯正,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加以拒絕。“天相”之下蘊藏著無窮無盡的福祉,他還想縱情享受一番,怎麽可以輕易地破相呢?

    突然,門鈴響了。

    習江龍不吭氣,此時此刻,他不想讓任何人破壞了他的心境。

    “習江龍!我是安楠!”門外的人說。

    習江龍撲哧一聲笑了,他把剃須刀放下,不急不慢地把門拉開。

    “喲,師姐……”他說。“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麽事說吧。”

    “為什麽不讓婁先生去武漢?”安楠問。

    “這是學校黨委的決定,跟我沒關係。”

    “你知道婁先生可以赴會,也應該赴會。你為什麽不說話?恐怕是你不讓婁先生去的。”

    “寡人為什麽要這樣做?”

    “因為你害怕婁先生參加武漢會議。”

    “笑話!”

    習江龍滿不在意地笑了。在這件事情上,婁峻的表現十分出色。他找到馮克非,反對婁師賢外出。他說,婁師賢有嚴重的痔瘡,脫肛,一犯病,蹲在廁所裏就起不來。必須有人給他清洗肛門,塗抹藥水。馮克非一邊聽,一邊皺眉頭,不等婁峻把話說完,便滿口應允下來。習江龍認為這一步棋下得很妙,所以他心裏非常輕鬆,不論安楠說什麽,他也不著急。相反,看著安楠不滿的樣子,他覺得心裏非常舒服。

    “馮書記讓你帶著婁先生親筆信與會,你就要走了,為什麽不去見婁先生?”安楠突然冷冷一笑。

    “有這事嗎?我不知道。走之前我會向婁先生辭行的。”習江龍說。

    “婁先生已經把信寫好,他讓我帶給你。”

    安楠從提包裏拿出一封信,交給習江龍。

    習江龍把信箋抽出來,一看,果然是婁師賢的親筆信。信是這樣寫的:

    同誌們:

    首先我向你們熱烈祝賀會議的順利召開,並預祝會議成功。我已年逾八旬,身體衰朽,未能與會,心中倍感遺憾。雖然我不能與會,但我的心與同誌們息息相通,在有生之年,我還要和同誌一起,把漢語言文字學的研究工作繼續推向深入。關於這次大會,我有以下幾點意見,由習江龍同誌代我轉達。

    一、我決定辭去理事長一職,讓身體和能力都比我強的同誌接任。

    二、習江龍與我同時辭去秘書長一職,讓更合適的同誌來擔任。

    三、我建議,新一屆的理事長由周大鏞先生擔任。周大鏞先生在漢語言文字學的領域裏,辛勤耕耘,成果卓著,在學界頗有影響,擔任理事長非常合適。

    一、我建議,新一屆的秘書長由辛德雲同誌擔任。辛德雲同誌是我的學生,又在周大鏞身邊工作,由他擔任秘書長,我相信學會的工作會更有起色。

    二、今後學會要多考慮與海外學界交流的問題。特別是與港台的學界要多多交流才是。這個問題我建議作為本次大會的重要議題。姚季豫先生有幾個學生現在還在台灣,我可以負責與他們聯係。

    以上五點可以算做我在大會的發言。選舉計票時,我投周大鏞先生一票,也投辛德雲同誌一票,希望這兩票算數。同誌們,漢語言文字學曾經遭受許多曲折困難,現在可謂曆史上最好的時期。我想,這種局麵不會再改變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隻有加倍努力地工作,才能更好地完成曆史賦予我們的使命。

    最後提一個要求,本次大會的學術發言肯定精彩紛呈。建議學會把提交大會的論文匯編成書,供學會同道學習參考。

    此致

    敬禮

    婁師賢

    十一月一日

    習江龍看罷信,沉吟不語。他知道,婁師賢對他並不放心,也看出安楠對他持有戒心。這封信與其說是給大會的,不如說是婁師賢和安楠打算用來套在他頭上的金箍。

    “你真的支持周大鏞當理事長嗎?”安楠問。

    “知寡人者,師姐也。”習江龍說。

    “我問你呢!”

    “你想的就是我想的。”

    習江龍故弄玄虛,就是不肯正麵迴答安楠的問題。安楠知道習江龍此時正躊躇滿誌,跟他說什麽都是白費舌頭。如果不是送婁師賢的親筆信,她根本不會來找習江龍。現在她的任務已經完成,她不想再和這家夥糾纏下去。於是,她鄙夷地掃了習江龍一眼,也沒有告辭,扭頭就走。

    “哈哈哈哈……”習江龍情不自禁地發出了得意的獰笑。真是大傻瓜!幾句空話就打發一個大傻瓜。傻瓜們真是可愛極了。他們是那麽天真,那麽憨直,那麽純潔,那麽素樸。他們總喜歡板出聖人的麵孔,企圖子曰詩雲地教誨別人,甚至教誨整個人類。他們那張麵孔實在讓人討厭,應該揭下來當手紙擦屁股用。不過,他們的大腦細胞基本上屬於第三世界。第三世界的腦袋有時候也會帶來一些樂趣,他們帶來的樂趣甚至可以大大地超過他們製造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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