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圖書館一開門,黃曉春就在裏麵查閱數據。中午他圖省事,隻吃了一包方便麵。到圖書館關門時,他早已饑腸轆轆,餓得全身直冒虛汗。在丹東會議上,他的發言轟動了天下,一夜之間便成為聞名遐邇的新聞人物。各種新聞媒體頻頻報導,香港、澳門、台灣以及外國的記者競相采訪。他寫的文章已經成了各報刊的搶手貨。他對記者的談話屢屢見於報端。談話的內容由文學而政治,而哲學,而曆史,甚至連經濟、法律、軍事也時有涉獵。黃曉春心裏非常得意,準備以丹東會議的發言為基礎,寫一部幾十萬字的專著。沒有想到,他的這部專著還在準備階段時,就已經成為新聞媒體炒作的熱點。為了保證寫作的順利,他決定在一段時間內躲開記者的視線,避免他們的幹擾。

    “老黃!”他剛從圖書館裏出來,就聽到背後有人叫他。

    他迴頭一看,是古代漢語教師譚秀芳。

    譚秀芳抱著幾函線裝書也剛從書庫裏出來。她長得矮矮胖胖的,皮膚粗黑,臉上總是帶著天真的笑容。

    黃曉春笑著點了點頭,轉身打算走開。

    “嗬,黃教授剛當上名人,下眼皮就腫了。”譚秀芳說。

    黃曉春的臉驟然漲紅。他剛剛晉升為副教授,譚秀芳卻有意省去了“副”字,這明明白白是挖苦他。

    “譚教授全身都腫了。”他也不客氣地迴敬道。

    譚秀芳的臉也紅了。她倒不是因為黃曉春把她這個剛晉升的講師稱為“教授”,而是因為黃曉春無意之中犯了女人的忌諱,說她“全身都腫了”。畢竟“戰爭”是自己挑起的,譚秀芳隻好吃了這個啞巴虧。

    “拿的什麽書?”黃曉春問。

    “《毛詩傳疏》。”譚秀芳說。

    黃曉春把帶有黴味兒的書從藍色的封套裏拿出來,翻了幾頁,草草地看了幾眼。

    “光緒十三年?一百多年了,挺陳舊的。”他說。

    “你的話裏好像有潛台詞。”譚秀芳笑了笑,擺出不以為然的樣子。“老黃,你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隻不過說說心裏話而已。”黃曉春說。

    “我天天都說心裏話。”

    “也許你缺少舞台,缺少合適的聽眾。”

    “你說了三個條件:心裏話、舞台、聽眾。”

    黃曉春點點頭。他對譚秀芳的概括非常滿意。的確,他這次能夠獲得成功,丹東會議的舞台和丹東會議的聽眾極其重要。如果沒有那個舞台和那些聽眾,他怎麽可能慷慨陳詞,首創輝煌呢?有的報紙評論說,他在會議上投鞭斷流,力挽狂瀾。也的報紙評論說,他的話鋒犀利,所向披靡。更有甚者說他製造了一場震驚世人的大地震。那些媒體似乎都忽略了舞台和聽眾的因素。就在丹東會議那個舞台上,與會者無不凝神屏息地聽他演講,雷鳴般的掌聲不時地響起。本來規定二十分鍾的發言,他滔滔不絕,一下子超過兩個小時。會議的主席甚至忘記提醒他發言的時間。整整一上午,他一人唱了獨角戲。下午討論,與會者又心甘情願地聽他一個人神侃。他覺得痛快極了。一會兒談作家,一會兒談作品,批判的矛頭無所不指。擁護者認為他的發言振聾發聵,反對者也覺得他的發言令人耳目一新。那裏的舞台和聽眾使他永生難以忘懷。

    “還有一個條件你沒有說——秘訣。”譚秀芳又說。

    “秘訣?”黃曉春微微揚起下巴。“習江龍的秘訣是什麽?”

    “他不需要秘訣,他得到的都是他應該得到的。”

    “我呢?我得到的是我不應該得到的嗎?”

    譚秀芳自知失言,她尷尬地笑了。

    黃曉春雖然不願意與譚秀芳交流,但他並不否認秘訣。他的秘訣是什麽呢?就是兩個字——否定。丹東會議的實踐使他真正嚐到否定的甜頭。否定的確是一劑靈丹妙藥。看上去,它是那麽簡單,那麽質樸,同時它又是那麽不可思議。古往今來,隻有否定才是曆史發展的真正動力。沒有一次次的否定,人類隻能永遠鑽木取火,刀耕火種。可惜,天底下沒有多少人能夠領略否定的奧妙。他們不知道,隻有否定了太陽,月亮才是最明亮的;隻有否定了天空,大地才是最遼闊的。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譚秀芳說,語氣中帶有幾分挖苦。“昨天《水城晚報》把你吹得天花亂墜。那篇文章說,你對傳統文化深惡痛絕,真的嗎?”

    “我是說過這話。”黃曉春點點頭。

    “你還說過,中國人應當同自己的傳統一刀兩斷,這樣中國才真正有希望。”

    “嗯,我是說過。”

    “怎麽個‘一刀兩斷’?比如語言,中國人都說漢語,這是傳統,是遠遠超過五千年曆史的傳統,既然‘一刀兩斷’,那就意味著中國人不能說漢語,對吧?那麽,中國人應該使用什麽樣的語言?”

    黃曉春一怔,他感到有些語塞。他對記者說那些話,隻是試圖用一種過激的說法表述一個需要引起人們極端重視的真理,沒有想到今天被譚秀芳將了一軍。

    譚秀芳對自己質問頗有幾分得意。

    “我說的傳統是有特定內涵的。”黃曉春終於憋出了這樣一句話。

    “‘特定’在哪兒?”譚秀芳馬上追問。

    黃曉春不知該怎樣解釋才好。他不擅長迴答譚秀芳式的提問。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雖然也有人鑽牛角尖,但還沒有一個記者能像譚秀芳這樣有意把問題推向極端。

    譚秀芳心滿意足地笑了。

    “我真擔心這些線裝書也在你的掃蕩範圍。”她說。

    “這些書的確有些發黴。”黃曉春說。

    “你好像對九經三傳恨之入骨。”

    “笑話!那些東西根本不屑一顧,談得上恨嗎?”

    “老黃呀老黃,我真沒想到,你對傳統有這樣的偏見。”

    “恐怕是傳統自身的弱點不討人喜歡。”

    “有什麽弱點?”

    “排他性。”黃曉春掃了譚秀芳一眼。“我聽過婁師賢的一次學術報告,他談到古今詞義變化的類型,批評詞義擴大、縮小、轉移的說法,是照搬外國語言學的理論,不符合漢語的實際情況。到底哪些地方不符合漢語的實際情況?”

    “這種說法不能囊括詞義變化的所有情況。”

    “能夠囊括一切的理論有嗎?”

    “漢語應當有漢語自己的說法。”

    “你們的說法又是什麽?你們自己連理論都沒有,又怎麽批評別人的理論呢?”

    譚秀芳被黃曉春問得張口結舌。

    “外國的理論不能囊括一切你們就口誅筆伐,你們連理論都總結不出來,反而理直氣壯,這是什麽道理?”黃曉春繼續說。

    “有了點名氣就找不著北啦。”譚秀芳說。

    “我本來就沒有找北。我在找感覺,找屬於我的那份感覺。”

    “我替你找到了。你的感覺就是:天是老大,你是老二。”

    譚秀芳說罷,轉身從另一條甬路匆匆地走了。

    黃曉春氣得翻起白眼。

    白敏煮了一鍋餃子,餃子是她親手包的,皮薄餡厚,煮熟以後,圓鼓鼓的,誘人垂涎。黃曉春喜出望外。他二話沒說,坐下便狼吞虎咽起來。他吃得速度很快,白敏煮完第二鍋餃子時,他已經把第二碗餃子消滅幹淨了。他拍拍鼓起的肚皮,坐在門廳的椅子上,滿足地端起了茶杯。椅子共有一對,中間還夾了個破茶幾。這是習江龍淘汰下來的舊家具,習江瑤嫌屋裏太窄,無處擺放,便放在這裏。習江瑤平時很少在家,即使迴家也總是躲在房間裏,這椅子、茶幾實際上成了黃曉春休息、接待客人的地方。黃曉春既不喝酒,也不抽煙,就是喜歡品茗,而且最喜歡綠茶。他認為北方人常喝的花茶用茉莉花熏過,茶味已經遭到破壞。隻有不會喝茶的人才會欣賞茉莉花的那種糟糕透頂的香味。他在家裏要喝茶,在辦公室裏要喝茶,在教室裏還要喝茶。不過,此時此刻他是飯後喝茶,那感覺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當深褐色的液體從喉腔流下去時,便一路衝刷著,衝得他四肢舒展,刷得他五體暢快。他滿意地打了幾個飽嗝,不免昏昏沉沉地有了幾分倦意。

    “曉春,你不覺得樹大招風嗎?”白敏一邊吃著餃子,一邊說。

    “樹大必然招風,怕招風隻能變成一棵不引人注目的小草。”黃曉春說。

    “我不是讓你變成小草,剪剪枝總可以吧?你沒注意嗎?《文藝報》上有幾篇文章是批判你的。”

    “這算什麽?各種不同的看法都可以擺出來嘛。”

    “平心而論,你是有些偏激。”

    黃曉春瞪了白敏一眼。剛才路上譚秀芳說他“狂”,現在白敏又說他“偏激”,這到底怎麽啦?難道地球已經偏離了軌道?在丹東會議上,“狂”和“偏激”這兩個詞已經有人私下使用過,他不感到意外。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情莫過於不“狂”也不“偏激”,隻要隨波逐流,人雲亦雲,就可以心想事成,益壽延年。人們喜歡讚美事業的成功,但他們很容易忽略一個事實,許多事業的成功恰恰始於“狂”和“偏激”。沒有“狂”和“偏激”,他怎麽可能在丹東會議高奏捷凱呢?

    “你讓我怎麽說?”黃曉春問。

    “形勢大好,問題不少,不也照樣說出你的觀點嗎?為什麽一定要把十年文學全盤否定呢?”白敏說。

    黃曉春默默地品著茶水。不錯,“形勢大好,問題不少”這八個字的確最不“偏激”,任何時期的形勢都可以這樣概括。使用這八個字,既能體現出堅定不移的政治立場,又能滲透出對立統一的辯證思想,難怪成千上萬的嘴巴都喜歡反複重複這句廢話。這句廢話為多少平庸的官僚保駕護航,使他們平安地躲開了一股股激流,繞開了一道道險灘。如果學術領域裏也念這八字真經,學術必然變成一堆爛蘋果,散發著令人惡心的臭氣。

    “別人的話你聽不進去,我的話你也不聽?”白敏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我快變成腔腸動物了……”黃曉春說。

    “昨天夜裏,你一直在說夢話。”

    “我說什麽來?”

    “你老是嘀咕‘否定’。”

    “不,這不是夢話,是靈魂的唿喚。”

    白敏已經吃完最後一個餃子。她把剩下的餃子集中到一個盤子裏,再用一個大盆扣在上麵,然後就開始洗碗。她沒有注意到,黃曉春的神色變得有幾分癡呆。他坐在那兒發愣,腦子裏突然想起另一個女人——方菡。前幾天,方菡來找過他。

    “黃曉春,大姐雖然支持你,也不得不向你發出警告。”方菡說這話時,有幾分認真,也有幾分開玩笑。“有人把槍口對準你的後腦勺。他們使用的子彈都是炸子,能把你的腦袋炸成肉醬。”

    黃曉春不禁陷入深沉的思索,他究竟將麵臨什麽樣的挑戰和攻擊呢?

    白敏洗完了碗,便從廚房裏走出來。

    “知道別人說你什麽嗎?”她問。

    “什麽?”黃曉春抬起了頭。

    “賣狗皮膏藥。”

    黃曉春氣得再次翻起了白眼。

    習江瑤的房門吱扭一聲拉開了,黃曉春轉過頭,看見習江瑤從裏麵走了出來。這是他今天看見的第三個女人。這個女人的年齡幾乎等於前兩個女人的年齡之和。

    “我在睡覺,好像聽到孔夫子罵我‘朽木不可雕也’。迷迷糊糊中,又好像聽見你們在說什麽。”習江瑤說。

    “我在賣狗皮膏藥。”黃曉春說。

    “這一定是舉世無雙的狗皮膏藥。”

    “聽聽,聽聽……”

    黃曉春瞪了白敏一眼,終於高興起來。

    習江瑤坐在茶幾另一邊的椅子上,不緊不慢地點了一支煙。

    “你是天才,真正的天才。”她說。

    黃曉春喝了口茶水,茶水的味道很香。

    “習老師,現在反對的聲音也不少。”白敏說。

    “你害怕反對?要是沒有黑夜,你怎麽知道白天?沒有寒冷,你怎麽知道溫暖?沒有高山,你怎麽知道平地?”習江瑤說罷,莞爾一笑。

    “習老師,你吃餃子吧,我包的。”白敏要去端餃子,被習江瑤攔住。

    “謝謝。我不餓。”習江瑤吐了口煙。“小黃,你的發言我讀了又讀,我敢肯定地說,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

    “你還誇他呢!”白敏說。

    “我不是誇他,是說一個事實。中國現代文學的起點很高,後來就一直走下坡路。是小黃第一個發出了呐喊,向中國當代文學開了一炮。這一炮好像魯迅當年發表的《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具有催人猛醒的作用。”習江瑤說。

    “別人都說他偏激。”

    “也許是偏激。醫生給病人看病,無論用藥還是用刀,都在給病人製造痛苦,為什麽病人不拒絕醫生呢?因為他們知道,醫生是在給他們治病。一個優秀的文學評論家應當像醫生那樣,大膽用藥,不要怕藥苦;大膽用刀,不要怕淌血。所謂‘偏激’,無非是說用的藥太苦,下的刀太狠。”

    “他的發言真的那麽重要?”

    “是的。他的發言代表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希望。”

    黃曉春聽得兩眼一陣陣發熱。習江瑤對他的讚美是由衷的,根本找不出一絲做作之處。習江瑤對“偏激”的抨擊鞭辟入裏,發人深省。尤其讓他感動的是,習江瑤雖然曾經給了他靈感,卻絲毫也沒有炫耀自己的意思。

    “習老師,我的觀點充其量隻是一家之言。”黃曉春說。

    “當然是一家之言。司馬遷寫《史記》的目的是什麽?”習江瑤看了看黃曉春,又看了看白敏。“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三句話就是《史記》的精髓之所在。古往今來,能真正成為一家之言的人實在太少。我也算是搞文學的,你們一定感到疑惑,她為什麽中途輟筆?答案很簡單,因為我寫不下去。為什麽寫不下去?因為我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感覺,失去了自我。我想探討天人之際,但心裏感到的隻是迷惘;我想貫通古今之變,但眼前看到的隻是混沌;我想創立一家之言,但耳畔聽到的隻是嘈雜。”

    “我不完全讚同你的看法。”

    “哪些方麵?”

    “你的思想相當開放,我敢說,在上一代文學家中,是罕見的。”

    “你是在恭維吧?”

    “這是我的心裏話。”

    “你的發言批評了近十年幾乎所有的作家和作品,惟獨漏了習江瑤和她的《‘白骨精’興衰記》,難道就是因為這個?”

    “我可以說心裏話嗎?”

    “如果不要心裏話,我又何必問呢?”

    “恕我直言,我隻是認為不值得一提。”

    “說得好!”習江瑤笑了。“知我者,黃曉春也。”

    黃曉春的臉不由得變紅了。

    “君子坦蕩蕩!”他長歎一聲,又說,“多數人無法理解。”

    “你要是少一點棱角,理解的人也許會多一些。”白敏說。

    “白敏,如果沒有棱角,黃曉春還是黃曉春嗎?”習江瑤笑了。“不要怕有人說三道四。杜甫有句詩說得好,‘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習老師,來,吃餃子!”黃曉春說。

    “對,吃餃子吧。”白敏連忙把扣在盆下的餃子拿出來。

    “不,我真的不想吃。”習江瑤說著,又點燃了一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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