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裏播放著《動物世界》。一隻老鷹在空中盤旋著,突然俯衝下來,撲向一條毒蛇……鷹和蛇在空中搏鬥……蛇揚起頭來,咬住鷹的腿……鷹和蛇從空中墜落下來……優美動聽的解說與精彩紛呈的畫麵可謂相得益彰。可惜,林義深和習江瑤兩個人都在專心致誌地對弈,誰也沒有把目光投向電視。白敏的父母住在西郊,她和黃曉春每逢周末都要迴家,這給習江瑤和林義深提供了極大的方便,他們盡可以放心對弈,絕不會有人來打擾他們。

    習江瑤捏起了一枚白子兒,毫不猶豫地放了下去。

    “孤軍深入?”林義深大吃一驚。

    “鋌而走險。”習江瑤說。

    林義深馬上展開封鎖。

    “唉!”他長歎一聲。“我總覺得危機四伏。”

    “那隻是你的錯覺。”習江瑤說。

    林義深沒有去看習江瑤下的子兒,他占有明顯的優勢,便隻盯著左邊白棋形狀上的弱點,下了一子兒。習江瑤卻不理睬,緊挨著上一子兒搶了個好點。她估計這一局大概又要輸。隻要林義深把白棋分割開,形勢便對她大為不利。盡管如此,她也不肯輕易認輸。棋藝之樂,就在於敗中取勝。

    “我隻是為了你……”林義深說。

    “是嗎?我向你提過要求嗎?”習江瑤說。

    林義深的臉刷地紅了。

    習江瑤漫不經心地盯著棋盤,似乎有點滿不在乎。

    林義深覺得習江瑤的性情變得非常古怪。三十年前的習江瑤是一汪清水,三十年後的習江瑤像一眼古井。不過,他覺得自己能夠理解習江瑤的變化。三十年的磨難沒有把這個女人變成瘋子,這已經是了不起的奇跡了,對生活還能乞求什麽呢?

    “你完蛋了!”習江瑤突然擊掌叫了起來。

    林義深這才發現自己由於精力不集中,損失了大片實地,局勢有點不妙。

    “歇一會兒吧。”習江瑤說。

    她站了起來,順手關上電視。

    林義深拿起茶杯,抿了口香茶,目光還是盯在棋盤上。

    “這幾天,我做了點統計工作。”習江瑤點了支煙,一邊抽,一邊說。

    “統計什麽?”林義深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

    習江瑤從寫字台的抽屜裏拿出一堆卡片。

    “你的結論沒錯,《古本水滸傳》後五十迴是贗品。”她說。

    “你怎麽統計的?”林義深問。

    “你看,否定副詞‘沒’、‘沒有’全出現在後五十迴,前七十迴沒有。‘沒’和‘沒有’用做否定副詞是明未清初的事情,這說明後五十迴最早出現於明末,其時施老先生早已作古。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如果從語言風格比較,差異更大。我列了個表,你看,‘因此’這個詞在前七十迴共出現二百四十一次,後五十迴僅出現六次;‘以此’前七十迴共出現七十三次,後五十迴僅出現一次。這些語言風格上的差異可以證明前七十迴和後五十迴絕不是出自一人之手筆。”

    林義深心裏暗自叫絕。原先他以為習江瑤的才華橫溢,主要體現在形象思維上,根本沒有想到,習江瑤的邏輯思維能力也如此發達。剛才習江瑤的一番話雖然不多,卻抓住了要害,論證得很有力量。看得出來,她不僅是個奇才,而且還是個怪才。怪得讓人感到意外,同時又不能不心服口服。

    “怎麽樣,可以用吧?”習江瑤問。

    “完全可以。”林義深說。

    習江瑤把卡片裝進一個塑料袋裏,放到林義深麵前。

    “你自己寫嘛。”林義深說。

    “我?”習江瑤搖搖頭,輕聲笑了。

    “你可以寫點東西。依你的才情,著作等身並不困難。過去耽誤了,現在應該補迴來。你不想寫小說、報告文學,可以寫點論文,也可以寫點散文、雜文。”

    “退迴三十年,也許會寫的。”

    “你平反以後,不是發了很多東西嗎?”

    “這可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三十年前,我寫東西是有感而發。寫的就是感覺。甚至文章的結構、布局乃至語言,我都很少考慮。這幾年不同了,我是有意而發。‘意’就是‘故意’的‘意’。我寫的根本不是感覺,而是理智操縱下的思維運動。”

    “能說得具體一些嗎?”

    “其實很簡單。當我被平反以後,第一個念頭的確是寫作,動機就是想檢測一下我自己的腦子。三十年,我的身體是徹底垮了,但我的腦子怎麽樣我還沒有數。”

    “檢測的結果不是很好嗎?”

    “正因為如此,寫作的欲望反而消失了。”

    林義深越聽越胡塗。作家的隊伍裏,像習江瑤這樣遭受過重大挫折的人並不少見。凡是能夠挺到現在的,在文壇上都很活躍,是文壇上極有特色的一支生力軍。習江瑤為什麽感到寫作的欲望消失了呢?也許,她的傷痕比別人都要重一些?也許,她看破了紅塵,企圖躲在家裏修行?一個饑餓的人對飲食是貪婪的,據說過度饑餓反而可能產生厭食的現象。那麽習江瑤的奇怪念頭是否“過度饑餓”造成的呢?

    “你現在每天做什麽?”林義深問。

    “幫助別人寫迴憶錄。”習江瑤說。

    “你的寫作欲望不是消失了嗎?”

    “這可不一樣,這人是我的難友。”

    “誰?”

    “丁曉一。”

    “省人大副主任?”

    “對。她口述,我整理。”

    “為什麽要為人作嫁?”

    “因為……因為沒有她,我就活不到今天……”

    林義深把頭低了下來,兩道眉毛不知不覺擰成了一個疙瘩。

    “你好像心裏有事。”習江瑤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突然說。

    “也許吧,隻是想問你……”林義深欲言又止。

    “問我是否收到你給我的最後一封信,對吧?”

    “你……你怎麽知道……”

    習江瑤拿起自己的茶杯,喝了幾口茶水,然後站起來,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舊皮箱,打開後,從裏麵翻出一個日記本,又翻到其中的一頁,放到林義深麵前。

    林義深仔細一看,原來是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日的日記。紙張雖然發黃,字跡依然清晰。這一頁還夾著一封信,他打開一看,正是他寄給習江瑤的最後一封信。林義深雙手顫抖了許久,才把信全部展開。

    習江瑤:

    我真的沒有想到,你竟會墮落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這並不奇怪,由於你放鬆了思想改造,貪圖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站在資產階級的立場上看問題,因此你在思想上感情上必然對黨對社會主義產生抵觸情緒,進而化為仇恨。而我,出身貧寒,是黨把我從苦海中拯救出來,並且把我培養成大學教師。我恨透了所有的右派分子,其中也包括你。你們是一群惡魔,是一群利令智昏的反動分子。我們之間隻有你死我活的鬥爭。當你走向反黨的道路時,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已經明確了。狼和羊之間根本不可能同條共貫。奉勸你能夠迷途知返,迅速改變資產階級看家狗的立場,轉向無產階級人民的立場上來。社會主義改造的大門,對你是敞開的。猛省吧!習江瑤,你改過自新的時候已經到了……

    林義深看不下去了,他無力地倒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停了一會兒,他又睜開眼睛,看習江瑤這一天的日記。

    他來信了。終於來信了。雖然在意料之中,卻似晴天霹靂。我哭了。第一次以淚洗麵地哭了。我並不想連累他,不想讓他和我一起吞咽這枚苦果。我隻想聽他說一句話:“我相信你。”隻要有他這句話,不論生活如何艱苦,我都將甘之若飴。然而,我真的絕望了。我該怎麽辦?一死了之嗎?這倒是很簡單。但死不瞑目,就要掙紮活下去。義深,難道連你也要用詛咒送我下地獄?我一無所有了。終於一無所有了。夜很深。我乏極了。活著真是一種痛苦。一年前,我在黨旗下宣了誓,一年後,我便成了階下囚。這到底是怎麽迴事?也許我應該信仰上帝。可是,上帝在哪兒?義深,我並不想怪罪你。我隻要求你允許我把你藏在我心中,當做我的上帝。我是虔誠的。這一點我會向你證明的。夜很深。我乏極了,乏極了。明天會怎麽樣呢?今天對我來說,是真正的宣判日,我期待已久的宣判……

    “江瑤,我想解釋一下……”林義深兩眼濕潤了,他很想把這封信的來龍去脈詳細告訴習江瑤。

    “還解釋什麽?”習江瑤說。

    “我當時……”

    “算了吧,都是陳年舊賬。”

    “不……不……”

    林義深的嘴角露出一絲慘笑。他感到自己的嘴無法張開。的確,即使把司徒漢生罵個狗血噴頭,又有什麽意義呢?習江瑤沒有什麽奢望,她隻要一句“我相信你”,為什麽這句話他就說不出口呢?

    “我……”他那光禿的腦門開始冒汗了。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完璧歸趙。”習江瑤說。

    “我……我想燒了……”林義深說。

    “給!”

    習江瑤把火柴扔了過來。林義深卻又搖起了頭。

    “不,我沒有權利……”他說。

    習江瑤拿起火柴,把信點燃。頃刻間,片片紙灰飄落在地。

    “謝謝……謝謝……”林義深忍不住哭出聲來。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林義深一早起來,在校園裏遛了個彎兒,吃了早點,便來到靜園三號樓拜訪婁師賢。早在今年年初,婁師賢就說過,楊曉鋒這屆博士生恐怕是他的關門弟子了,應該盡快讓安楠晉升教授,以便讓安楠把博士點接過去。林義深完全同意婁師賢的意見,明確表示今年中文係隻要有一個教授名額,就給安楠。驟然間,一切都變了。教授的位置上坐的不是安楠,而是那個不學無術的習江龍。林義深原以為這樣做便可以向習江瑤贖罪,沒有想到一種新的負罪感卻又籠罩著他的靈魂。他的良心依舊受到譴責。他覺得自己欺騙了婁師賢,也對不起安楠。他知道習江龍是鼠竊狗盜之輩,他心胸褊狹,人所共知,指望他皇恩浩蕩,網開一麵,把蛋糕切開分給別人共享是不現實的。他之所以登門拜訪婁師賢,就是希望明年能和婁師賢一起幫助安楠解決職稱問題,讓安楠順利地接過博士點。林義深雖說已經下野,他還是中文係學術委員會的主任和二級評委的負責人。這是一個非常有利的條件。

    林義深來得很巧,婁師賢剛好吃罷早點,坐在藤椅上美美地享受第一支香煙。

    “婁師老,你好哇!”林義深說。

    “哦……哦……”婁師賢顯得很高興,又衝廚房喊道,“黃嫂!客人!拿煙來!”

    林義深不抽煙,但他沒有吭氣。他知道婁師賢抽煙受到管製,好容易有了個躲避管製的機會,他不忍心讓老人失望。

    黃嫂應聲進來了。她把一盒“寶光”遞給林義深,又給林義深沏了一杯茶,然後便返迴廚房忙活去了。

    “林先生……哦……哦……有何公幹……”婁師賢說。

    “義深不才,有負眾望,實在慚愧!”林義深說。

    林義深不由得一陣陣心慌。他感到難以啟齒,不知道應當如何開頭才好。

    “婁師老,我是向你請教一個問題。”他說。

    “哦……哦……”婁師賢乘機續上第二支煙。

    “《紅樓夢》第五迴第七支曲《世難容》有一句話:‘到頭來依舊是風塵肮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初看一目了然,細琢磨不然。‘風塵’不用說是比喻亂世,既言亂世,又言‘肮髒’,豈非屋上架屋、床上安床?”

    “哦……哦……”婁師賢雙手扶住藤椅的扶手,欠了下身子,然後默默地抽了幾口煙。“你這個問題提得好。把‘肮髒’講成不幹淨很牽強。其實‘肮髒’的原始意義就是汙灑,汙染,是個動詞,後來發展為形容詞才表示不幹淨。此曲說的是妙玉,‘肮髒’正是動詞,說妙玉雖然拋棄紅粉朱樓,寂寞青燈古殿,以高潔自許,怎奈終被人間塵埃所汙染,與末句‘無瑕白玉遭泥陷’的意思正相合……”

    “好,用‘汙染’解釋‘肮髒’,真是妙不可言!”

    “哦……哦……”

    林義深對婁師賢的解釋心服口服,但一想到自己來的正題,他的心情便沉重起來。他撓了撓光禿的腦殼,斟酌了許久,就是找不到開口的事由。他有一種感覺,婁師賢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中文係發生的事情多半沒有進入他的腦子。盡管婁師賢對安楠被淘汰的結果提出過質疑,但他絕不會把問題想得很複雜,在他心裏,那隻是一次重大的事故而已。正因為如此,林義深才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哦……哦……林先生,我也想問你一件事情。”婁師賢點燃了第三支煙。

    “婁師老請講。”林義深說。

    “哦……哦……為什麽安楠沒評上?”

    “這……”

    林義深的臉頓時燒得發燙。

    “哦……哦……安楠不應該被淘汰。”婁師賢說。“是,是……”林義深點點頭。

    “哦……哦……今年解決安楠,你說的。”

    “對,對……”

    林義深解開衣服上麵的兩個扣子,輕輕地扇動了幾下。其實天氣並不熱,他隻是感到心裏煩躁而已。他想了想,苦笑一聲,把不安的目光投向婁師賢。

    “婁師老,我想,‘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安楠也隻是晚一年……真的,隻是一年而已。”他說。

    “哦……哦……”婁師賢說。

    “今年明年,就是一年嘛。”

    “哦……哦……”

    “一定!習江龍是係主任,隻要係裏保證讓安楠通過,我看是沒有問題的。”

    “哦……哦……”

    婁師賢點點頭,他彈了下煙灰。煙灰落在他的褲子上,灑下了一片星星點點。

    林義深說這番話的目的就是提醒婁師賢注意習江龍,並希望婁師賢對習江龍施加影響,避免明年評職稱時,再發生意外。但他有些失望,婁師賢並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如果不談開這個問題,這次談話又有什麽意義呢?他決定采取借題發揮、指桑罵槐的方法,喚起婁師賢的警覺。

    “婁師老,昨天我去看了向先生,他非常惦記你呢。”林義深說。

    “哦……哦……”婁師賢說。

    “向先生過去身體非常好,長年堅持冬泳。我剛畢業留校時,也想跟他學冬泳。向先生說,冬泳要循序漸進,要從夏天開始。於是,我從暑假開始,天天和向先生一起到東沙河遊泳。向先生會自由泳、蛙泳、仰泳,他經常仰麵朝天地躺在河麵上,隨水漂流。一直遊到國慶節,我覺得還行。到了十一月份,我開始受不了了。十二月,寒風凜冽,河水開始結凍,每次遊泳都要砸開冰麵。我終於敗下陣來。”林義深說。

    “嘿嘿嘿……”婁師賢露出缺齒的門牙,笑得那麽天真。

    林義深感到開頭還不錯,便決心把文章繼續做下去。

    “向先生的身體是從六六年開始垮的。”他說。

    “哦……哦……”婁師賢說。

    “那時候中文係的第一張大字報就是批判向先生的。要說挨鬥,向先生是最慘的一個。可以說慘不忍睹。照我看,向先生完全能堅持下來。他心胸開闊,能吃能睡,是個硬漢子。後來,他沒有想到,他的學生會背叛他,會對他下毒手。向先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垮的,而且一垮就不可收拾。”

    “哦……哦……”

    “婁師老知道這些事情嗎?”

    “哦……哦……”“婁師老應該讓習江龍經常看看向先生。”

    “哦……哦……他經常去。”

    “是嗎?”

    “哦……哦……我讓婁峻問過向先生……哦……哦……”

    林義深大吃一驚。他原來以為婁師賢什麽事情都蒙在鼓裏,現在看來,婁師賢是什麽事情都清楚,什麽事情都胡塗。難怪他對習江龍評上教授的反應不那麽強烈,看來今天是對牛彈琴了。林義深的心越發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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