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師賢不在家,他的博士生楊曉鋒正蹲在地下擺弄一盆鳳尾竹。也許因為蹲的時間久了,楊曉鋒那張胖乎乎的臉龐上已經沁滿了汗珠。大概因為出汗,眼鏡戴不住,他索性把眼鏡摘下來放在凳子上。這盆鳳尾竹是他從家鄉帶來的特產,那細密柔軟的枝條和修長翠綠的葉子頗給人清新俊逸的感覺。安楠進來後,站在旁邊,饒有興趣地觀賞起來。

    “他們陪婁先生散步了,我給婁先生做盆景。”楊曉鋒說。

    “這是什麽竹子?”安楠問。

    “鳳尾竹。婁先生準備的盆太小,我給他換了個大盆。”楊曉鋒說。“這種竹子葉子特別密,可以隨心所欲地修剪成各種形狀。”

    “挺好。”

    “婁先生說,這一盆送給向先生。”

    “是嗎?”

    安楠伸手輕輕撫摩鳳尾竹的嫩葉,然後,她把婁師賢的藤椅往後一拖,坐了下來。這把藤椅是婁師賢八十大壽時,他的幾個女兒請人專門給他量身定做的。婁師賢坐在上麵非常舒服,安楠坐在上麵,兩臂要大張才能搭在扶手上。

    “安老師,譚秀芳的論文你看了嗎?”楊曉鋒問。

    “什麽論文?”安楠反問道。

    “談《文選》的修辭特點。”

    “沒有。”

    “觀點有點牽強。左思《蜀都賦》說,‘指渠口為雲門,灑滮池而為陸澤’,李善注:‘鄭玄《周禮》注曰,黃帝樂曰雲門,言黃帝之德如雲之出門也。然此唯取雲門之名,不取樂也。’這本來是李善的迂曲之處。《蜀都賦》的‘雲門’隻是形容渠口水勢奔湧,如同雲濤奔湧其門,和黃帝樂‘雲門’風馬牛不相及。語言具有社會性,不能說你用過了,我再用,就是用了你的典。譚秀芳居然還把它列為儒家傳統思想影響的範圍。”

    安楠淡然一笑。譚秀芳是習江龍帶出來的碩士生,畢業後留校擔任助教。她的論文出現的問題,其實正是習江龍的浮躁情緒的折射。婁師賢經常批評習江龍是“頭重腳輕根底淺”的“牆上蘆葦”,並多次讓他認真讀一讀荀子的《勸學》,習江龍都置若罔聞。

    “安老師,給!”黃嫂沏了一杯茶水,端了出來。

    “謝謝!”安楠點點頭,又問,“黃嫂,這幾天有情況嗎?”

    這是她和黃嫂之間特殊用語,聽上去別人以為她是在訊問婁師賢的身體狀況,其實她是在了解習江龍在婁師賢麵前的言行。黃嫂是安徽人,在婁師賢家當保姆已經二十幾年了。婁師賢的老伴兒在世時,和黃嫂的關係非常融洽密切,她去世以後,婁師賢的生活全都由黃嫂照料。黃嫂善於料理家務,很會做飯。她做的飯菜婁師賢吃了非常可口,她買的衣服婁師賢穿了非常合體。婁師賢的生活已經離不開她。這幾年黃嫂的家鄉已經富裕起來,她的兒女讓她迴家享清福,她不肯棄婁師賢而去。她對安楠說,不送走婁師賢,她決不離開婁家。也許是習江龍那雙對眼兒引起她的反感,她對習江龍沒有一點好印象。習江龍在婁師賢麵前說的話,凡是她聽到的,她都會悄悄地告訴安楠。久而久之,她們之間就形成了這樣一種非常特殊的關係。

    黃嫂把茶水放在茶幾上,瞅了楊曉鋒一眼。

    楊曉鋒非常專注,根本沒有注意到安楠和黃嫂在說些什麽。

    黃嫂向安楠使了下眼色,轉身進了廚房。

    安楠連忙站了起來,跟了進去。

    “安老師,死羊眼這幾天天天來。”黃嫂壓低聲音說。

    “死羊眼”是黃嫂給習江龍起的外號,這個外號除了安楠,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來幹什麽?”安楠問。

    “跟先生要教授。”

    “要教授?”

    “婁先生說他不爭氣,說他沒東西。我不懂,什麽叫‘沒東西’?”

    安楠情不自禁地笑了。她當然明白,婁師賢是指習江龍的科研成果太少。習江龍上報的科研成果雖然填寫了八十多項,但其中多半是在《水城晚報》上發表的“狗年說狗”、“猴年說猴”之類的小雜文,正經的科研論文隻有幾篇。惟一的“專著”是一本小冊子《怎樣識別錯別字》,是六十年代時,向景嶽主編的一套語文普及小叢書中的一本,約十六萬字。而且在這八十多項中,屬於晉升副教授以後發表的科研成果隻有六七篇。憑這樣的條件要晉升教授,恐怕隻能是做夢。

    “還要什麽?”安楠問。

    “我也聽不明白,反正一來就是教授。”黃嫂說著,突然一拍腦門,“先生還批評他罷課。他說,隻要給他教授,他就不罷課。”

    “婁先生答應了嗎?”

    “先生沒說話。”

    安楠一時沉吟不語。習江龍罷課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好像隻有雷聲,沒下雨點。這家夥真是不可思議,既然想要教授,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為什麽要罷課呢?

    婁師賢終於迴來了。陪他散步的是另外兩名博士生李常勝和鄭凱。李常勝是湖南人,鄭凱是山東人,他們倆的年齡都比楊曉鋒小。平時陪婁師賢散步,三個人總是一起行動。今天因為要擺弄鳳尾竹,楊曉鋒隻好讓他們倆陪婁師賢散步。安楠聽見動靜連忙出來,把婁師賢扶到藤椅坐下。婁師賢興致極高,他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包“寶光”,點上一支,美美地抽了起來。

    “婁先生,哪兒弄的煙?”安楠問。

    “哦……哦……”婁師賢說。

    “李常勝,是不是你的煙?”楊曉鋒問。

    “我抽的是‘宇宙’煙。”李常勝用手推推眼鏡,又從上衣口袋拿出自己的煙給大家看,然後嘿嘿地笑了。

    “別人給的。”鄭凱說。

    安楠無奈地歎了。她知道婁師賢對煙酒的嗜好都是姚謙帶出來的。姚謙雖說治學十分勤苦,生活卻非常灑脫。他給弟子們授課時,常常是煙酒不離。在姚謙的熏陶下,婁師賢便也嗜煙酒如命。隨著年齡的老化,家裏不得不控製他的煙量和酒量。這項工作過去是由婁師賢的老伴兒負責,老伴兒去世以後,則交給黃嫂了。所以黃嫂聽到外麵的議論聲,便急匆匆地跑了出來。

    “先生,哪兒弄的煙?”她問。

    “哦……哦……外得於人內得於己也。”婁師賢說。這是《說文解字》中“德”字下的說解,他卻用來搪塞黃嫂。

    黃嫂根本聽不懂。眾人都笑了。

    “先生,這怎麽行?”黃嫂看了看安楠,有些急了。

    “婁先生,繳槍吧!”安楠說。

    “哦……哦……”婁師賢支支吾吾,一邊把煙塞進抽屜裏。

    安楠不容分說,把煙拿出來,交給黃嫂。

    “哦……哦……黃嫂,這根不算……”婁師賢說。

    大家都被他逗樂了。

    “婁先生今天給我們講了一路京劇,我今天才知道,婁先生是個戲迷。”李常勝說。

    “婁先生年輕時,還是票友呢!”安楠說。

    “婁先生擅長老生。”楊曉鋒說。

    “是嗎,婁先生?”鄭凱問。

    “哦……哦……”婁師賢笑得兩眼眯成了一條縫。

    “婁先生以前是曲不離口。”安楠說。“那時候,我們經常到羅鍋橋東裏聽課。婁先生講完課,總要唱上一段。”

    “婁先生現在還能唱嗎?”鄭凱說。

    “別折騰老頭兒!”安楠說。

    “婁先生剛才老說須生,我沒聽明白,什麽是‘須生’?”李常勝問。

    “哦……哦……須生就是老生,也叫正生,過去還叫胡子生。”婁師賢說。“有‘安工老生’,‘衰派老生’,‘靠把老生’。季豫先生去世前,我還陪他去看了譚派的《問樵鬧府》,迴來後,我馬上把範仲禹的一段唱唱了下來。哦……哦……季豫先生根本不相信我是現學的,以為我事前就會這出戲。其實我是第一次聽這出戲。”

    “你現在還能唱下來嗎?”李常勝問。

    “能!”婁師賢的臉上顯出幾分得意來。他扶著藤椅站起來,用手拍了拍後腦勺,想了想,便有板有眼地唱道:

    我本是一窮儒喏太烈性,

    冒犯了老太師府門呐庭。

    念呐卑人結發糟糠多薄命,

    浪呃打鴛鴦兩呃離分……

    畢竟上了歲數,雖然唱得有幾分韻味,但底氣不足,口齒也不很清楚。尤其“離分”二字的行腔千折百迴,難度極大,婁師賢還想加上手勢動作表情身段,自然是忙得顧此失彼,應接不暇。

    “得啦,得啦,別唱啦!”安楠連忙扶他坐下。

    “婁先生,這是什麽老生?”李常勝問。

    “哦……哦……是‘衰派老生’,譚鑫培的拿手戲。後來餘叔岩演的路數基麵本上是譚鑫培那一套。”婁師賢說。他正在興頭上,童稚般的執拗又使他站了起來。“這是二黃原板。大大、大,大大,衣大衣,台大……下麵轉原板。”說到這裏,他便唱了起來:

    我往日飲酒酒不倭醉,

    到今日飲酒酒醉人呐……

    他搖頭晃腦,居然作出幾分醉態。

    眾人忍不住大笑起來。

    安楠再次扶他坐下。

    “婁先生,林先生讓我問你一件事情。”安楠說。

    “哦……哦……”婁師賢說。

    “聽說你不讓趙吉勤講《馬氏文通》,是嗎?”安楠問。

    “哦……哦……”婁師賢的臉色頓時沉下來。

    “林先生讓我告訴你,教學計劃不能隨意更改。”

    “哦……哦……”

    “你為什麽不讓他講?”

    “哦……哦……他說姚謙不懂語法。”

    “什麽時候?”

    “哦……哦……上學期。”

    “上學期他是第一次講《馬氏文通》,他的講義不是送你審閱了嗎?”

    “哦……哦……”

    安楠馬上在書櫃裏翻了起來,很快就找出一本油印的講義。她把講義打開,翻了翻,然後讀了起來:

    姚謙先生是我國現代學術史上著名的語文學家,他在我國傳統語言學如音韻學、文字學、訓詁學的各個領域裏,以及文藝理論、哲學等方麵都做出過重大貢獻,至今影響著一代學人。而姚謙先生在文言語法學方麵也曾發表過很多精辟的見解……

    “婁先生,你聽見了嗎?”安楠又翻了幾頁,說,“你再聽聽這裏……”

    姚謙先生的《詞言通釋》並非沿著《馬氏文通》研究語法的道路而前進的續作,而是對文言語法研究提出了許多寶貴的、帶有指導方向性的意見。那個時期研究語法的人,是戴著外國眼鏡看中國語言。一些語法體係的形成,說穿了,是由於眼鏡的來源不同。看起來是中國的幾個語法體係在打架,其實質是拉丁語法、法語語法、英語語法等在打架。惟有姚謙先生是戴著中國眼鏡看中國語言。

    “婁先生,這難道是否定姚謙嗎?”安楠讀到這裏,抬起頭問。

    “哦……哦……”婁師賢說。

    “婁先生,上學期我和習江龍一起去聽趙吉勤的課,這是我的聽課記錄。”安楠從自己的提包裏拿出一個筆記本,打開後,放在婁師賢麵前。“我記得非常詳細,趙吉勤對姚季豫先生沒有半句微詞。他最後的一句話是什麽?你聽:‘研究漢語語法,還得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迴到老祖宗這兒來。’他說的‘老祖宗’就是指姚季豫先生。”

    “哦……哦……”婁師賢有些語塞。

    “習江龍隻聽過一次,我聽了有三次。”

    “哦……哦……”

    “是誰背後胡說八道?”

    “哦……哦……”

    “是不是習江龍?”

    “哦……哦……我可沒告訴你……”

    “讓他拿出證據來!”

    “哦……哦……”

    婁師賢自己也覺得理屈。

    眼瞅著婁師賢尷尬的樣子,安楠感到又好笑又好氣。她從提包裏拿出一摞筆記本,堆在婁師賢旁邊的茶幾上。

    “婁先生,這是我的聽課筆記,這是石磊和周豔紅的聽課筆記,你都可以查,看看趙吉勤到底講了些什麽。”她說。

    “哦……哦……”婁師賢輕輕推開筆記本。

    “我說過多少次,習江龍的話不要信,你就是不聽。”

    “哦……哦……”

    “‘夫市之無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現在習江龍一人言就能成虎。”

    “哦……哦……”

    這時,黃嫂送進一封信,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寄給婁師賢的。這封信是楊曉鋒從係裏帶來的。黃嫂知道婁師賢是胡塗人,婁師賢的信件或者包裹她從來也不在習江龍麵前拿出來。如果安楠來了,她會趁安楠在的機會拿出來,讓安楠知道婁師賢收到了什麽。安楠把信打開,讀給婁師賢聽:

    婁師賢先生:

    欣聞姚謙遺著《訓詁劄記》已由姚璋先生整理完畢,並由您審訂,本社已將此書列入出版計劃之內,望及早將遺著寄來,以便安排。前不久驚悉姚璋先生不幸病逝,不勝悲哀。本社有誌於將前代和當代學者的學術著作傳之海內外久矣。姚璋先生的病逝無疑是學術界的一大損失……

    安楠讀到這裏,不由得停了下來。

    “婁先生,書稿呢?”她問。

    “哦……哦……”婁師賢說。

    “是不是讓習江龍拿走了?”

    “哦……哦……”

    “你幹嗎給他?”

    “哦……哦……他說他複印一份給我留底,然後寄給出版社。”

    “什麽時候?”

    “哦……哦……有半年……哦……半年。”

    “半年出版社收不到?”

    “哦……哦……”

    “你自己要去,我不管!”

    “哦……哦……”

    安楠歎了口氣,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安老師,這個給你。”黃嫂又拿著一個大信封進來了。

    “哦……哦……那是季豫先生的信,你複印一份……”婁師賢說。

    安楠把信封打開一看,裏麵果然有十二封信。婁師賢當年師從姚謙時,兩個人隻要一分手,便書信往來不斷。姚謙寫的信婁師賢一直珍藏著。姚謙去世後,這些書信他視同自己的生命。一九六六年,紅衛兵破“四舊”時,他兒子婁峻擔心出事,便瞞著婁師賢,把這些書信一把火燒了。前幾天,黃嫂整理婁師賢的藏書,發現有幾本線裝書裏居然夾著姚謙的書信。全部清理出來後,共有十二封。這些書信保護得異常完好,那灑脫的毛筆行書依然十分清晰。不過,安楠興奮不起來。她把十二封信瀏覽一遍,便塞進提包裏。

    “讓不讓他們聽趙吉勤的課?”她問。

    “哦……哦……聽吧……”婁師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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